皇帝那边已经打发人来催了两次,众人加快脚步,生怕耽误了宫宴。
夏日宴就设在众芳惟湖心岛上,需乘小舟过去,除了最前面站着撑船的宫人,最多可坐四个人。
秦观嫌日头晒得眼花,整个身体半飘空中,虚倚在薛雪凝怀里赏花赏鱼。
湖中全是鲜红透亮的金狮鲤,水路两旁是用玉石砌成的牡丹花台,只栽了玉楼点翠和绿幕隐玉两种。
春风一拂,无数花枝便软着身子摇晃,花瓣也如浪般涌起,真如碧水春波一般,映着红鱼漂亮极了。
秦观看得津津有味,心想萧贵妃难怪能哄得皇帝高兴,布置的景色处处都彰显了巧思。
他们到宴上时,十来个舞姬正在殿上跳得热闹。
恒王笑着跪拜道:“儿臣来迟,请父皇责罚。”
萧贵妃坐在皇帝左侧,笑着道:“你父皇方才还念着你怎么还未到,你这孩子,这么大了还让人忧心,定要自罚三杯才行。”
“母妃说得是。”
恒王也不娇矜,当场斟满酒杯一饮而尽,自亮杯底。
反观太子,倒是语速不急不缓,脸色平静:“父皇,儿臣前些日子伤寒一直未愈,实在不宜饮酒,请父皇见谅。”
皇帝已有四五日未上朝,此前一直憩在萧贵妃处。今日开宴,他面色红润,容光焕发,听见太子的话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点头:“虽是初夏,天气却寒,你身子要紧。皇后近日不太安康,你该多去探望。”
“是,儿臣明白。”太子垂首应道。
皇帝看向大殿,嗽了一声:“都坐吧。”
秦观一看,皇帝右侧的位置果然空着。
往年夏日宴都在皇后的凤栖宫举办,今年却破例设在了众芳惟。
究竟是皇后身体不济,真的需要养病,还是皇帝别有用心,实在不得而知。不过眼下恒王确实十分受宠,几句话便能逗得龙颜大悦。
恒王伏在萧贵妃膝上,对皇帝一脸孺慕之态,好似长不大的孩子:“父皇不知,方才在箭亭还有件趣事没和您说呢。”
“哦?说来听听。”皇帝颇有兴致。
“太子哥哥想看萧家三郎射箭,谁知一箭未中,二箭也落地,这第三箭父皇可知去了哪里?”
皇帝微笑着看他,示意恒王说完。
恒王笑道:“说来也是奇谈,那一箭不在地上,更不在靶上,竟然在太子哥哥的昭雪脖子上!”
话音刚落,原本喧闹的大殿瞬间静了。
众人脸上笑容有些发僵,谁不知道昭雪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好马,只这么一匹独赐给了太子。
名义上奖励太子围猎拔得头筹,实则是贺他添子之喜。
自从本朝第一位皇孙落地后,皇帝前后赏赐太子许多,可其他赏赐终究都是俗品,唯有这匹照夜玉狮子可遇而不可求,乃是皇帝割爱。
萧贵妃先反应过来,对恒王训斥道:“胡闹!你这孩子越发不知礼数,平日仗着陛下宠爱任性也就罢了,如今连你太子哥哥的玩笑也敢开,还不快去赔礼谢罪。”
皇帝闻言没有说话,只是抬眼看向一旁落座的太子和薛雪凝。
太子依旧没什么表情。
薛雪凝在殿中跪了下来:“学生一时失手,请陛下责罚。”
皇帝不说罚与不罚,只淡淡督了恒王一眼。
天子不怒自威,恒王被那眼神一惊,忽觉背后汗毛竖立。
他连忙要起身向太子认错,慌乱之间,冷不丁听皇帝忽然哈哈大笑,似乎很是愉悦的样子。
“果然是件趣事,朕听薛太傅说三郎弱症一直未愈,不料还有这样神力,倒令朕刮目相看。”
“学生惭愧。”
皇帝对薛雪凝慈爱笑道:“总听你父亲说你体弱,朕也十分挂心。你既喜爱箭术,也是一件好事,朕年少时先皇曾赐一灵宝龙舌弓,如今正挂于御书房中,与其闲置,不如朕今日便赐予你。”
萧贵妃笑道:“陛下天恩浩荡,薛家小子是个有福气的。”
薛雪凝直道愧不敢受,几番谢恩后才重回席上。
“学生今日幸蒙陛下圣恩,以后必定更加谨言慎行,绝不再犯错。”
众人目光灼灼,神色复杂,薛雪凝却依旧一副恭敬有礼的模样,挑不出半点错处。
一箭射死太子爱驹,还能保住项上人头全身而退的,恐怕也只有这个闻名京都的少年天才了。
这边薛雪凝回了座位,那一边恒王还跪在一旁,不敢起身。
皇帝随意抬手,示意恒王起来坐下,对萧贵妃温声道:“亲兄弟间,几句玩笑也是寻常,动辄谢罪岂不伤了和气。”
萧贵妃微怔,旋即明白过来,柔柔一笑:“陛下说得是,是我操心太过,怕溯儿失了礼数。”
皇帝点头:“你一向心细,难免关心则乱。”又轻轻拍了下萧贵妃的手:“开宴吧。”
一声长乐钟悠悠响起,众人皆起身举觞称庆。
“恭祝陛下圣体安康,万寿无疆。”
“祝大启国运绵绵,天下太平,春色满园。”
夏日宴,本就是打着赏春名号的男女相看之宴。
太子成婚多年,恒王婚期已定,剩下的萧梓逸和薛雪凝等人都未娶妻,自然成了全场焦点。
尤其薛雪凝,皮相本就胜过旁人许多,又气质出群,仅是坐在那里便惹了无数春心。一个个娇小姐打着扇儿,掩着嘴,品茗打趣,视线却都暗暗焦在薛家三郎身上。
对此人,秦观评价只有两字:祸害。
又是一曲作罢,数十个美貌宫婢躬身提着食盒进殿。
秦观站在一旁,看见其中一个小宫女走到薛雪凝面前,手上的青花翠鸟水纹食盒足足有二尺高。
打开第一层,铺满了冰块,第二层也是冰块。直到打开第三层,那藕白纤细的少女臂膀才从里面捞出一只巴掌大的冷朱色小瓷盅来。
身后有人道:“好香,不知里头是什么?”
待宫女打开瓷盅,众人才看清,里头竟然是一只瘦瘦小小的青梨。
这梨模样虽小,闻起来却是一等一的浓郁清甜。好似置身雨后青山般心头凉爽,把炎炎夏日全都抛在脑后,只是长得太过平平无奇,除了香气袭人,乍一看实在没什么过人之处。
宫女用玉白细嫩的手指拿起梨子,只轻轻一按,瞬间青亮的梨皮就暗了下去,变得如口脂般殷红。再用果刀一切,汁水便流了出来。
难为这小小一颗梨,本来两口就能吃完,现在还被用刀分成十瓣,更是没多少梨肉了。
周围人絮絮低语,似乎开了瓷盅便没了兴致,语气里藏不住的失望。
“如此大张旗鼓摆上殿中,竟然只是一颗干巴巴的梨子。”
“到底是宫宴,这般潦草收尾当真……寒酸。”
“就是,这梨子再好也不稀奇,又不是凤凰仙蛋,用得着这么里三层外三层的供着么?”
萧梓逸转头问道:“雪凝可认得这东西?”
薛雪凝仔细端看了一会,道:“这应当是雪花海棠梨,产自禹州甘兰县,未熟时为黄白,熟透后全身泛青,落指见红,是极难得的时令水果。”
萧梓逸来了兴致:“怪不得皮薄汁盈,轻轻一捏熟烂透红,艳如海棠。我曾听父亲说当年太子殿下大婚宴上,陛下也赏赐了此梨,只一口便魂牵梦萦了多年。”
薛雪凝点头:“此乃梨中极品,我此前也只在书上读过,不曾见过实物,果然香气非同一般。”
两人声音说大不大,刚好能被身边人听清。
得知此梨来历不凡后,有人按捺不住用瓷勺将果肉舀进嘴里,甘澈甜汁瞬间溢满口腔后,不由得发出一声喟叹。
“天下竟有如此美味?”
“真乃奇果,美也,妙也!”
须臾之间,品鉴声、赞美声此起彼伏。
众人好似都忘了刚才抱怨,全部沉浸在了平平无奇的梨香里,欢声笑语,觥筹交错。
萧梓逸见薛雪凝不动,笑道:“怎么不尝尝。”
“据我所知,禹州本是偏远之地,距离莲城至少四千里地,甘兰县又群山环伺,不通官路,车马难行。”
“雪凝是指?”
薛雪凝望着面前的梨肉,思绪渐深:“这雪花海棠梨不同其他水果,三年一结果,落果便不会再熟,完全熟透后又很难存放,莫说磕着碰着,便是手指轻轻一捏也会发红发烂,想要运进莲城难于登天。”
萧梓逸奇道:“若真如此,如何能运进宫中?”
薛雪凝道:“我曾听闻,禹州当地官员为了能在时令季节把梨送入莲城,在梨树刚结出小果时就用比水还软的金丝软袋兜住,一袋一果,等果子熟了便自动落入袋中。他们在地下凿了一座冰窖。等到春初时,数不清的梨腿儿用抹了蜡的冰块裹着层层丝绸,交接护送,一直等出了禹州才敢快马加鞭,运往莲城。”
“许是我孤陋寡闻。”萧梓逸道:“不知这‘梨腿儿’为何物?”
薛雪凝道:“甘兰县山多路少,梨农多,粮农少。那些专门人肉运送鲜梨出县城的人,便被当地人称作‘梨腿儿’,他们一人一日送一斤,不算损耗便能得四两银钱。便是如此,途中损耗也极其严重,往往六十斤鲜梨上路,送进宫中只剩下三斤不到。”
有道是三年劳三天,三天挣三年。
高山不比平原,耕地本就艰难,这些农民竟不种粮食,都跑去种摇钱果树,还催生出梨腿儿这种坐吃山空的行业。
萧梓逸喟叹一声:“碰巧这几年雨水少,不少地方大旱,果子肯定减产不少,去年又逢打仗增收赋税,甘兰县当地的平民应当过得十分艰难。”
薛雪凝点头:“眼前这一小瓣梨肉,竟不知熬了多少农户心血。”
单有银钱远远不够。调动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单开辟出一条运输线,高坐在千里之外依然能享受时令鲜果,能如此兴师动众的,唯有至上皇权。
萧梓逸虽见惯了侈靡,也不禁失笑饮了一杯:“看来这贡梨是无福消受了,咱们两只管喝酒便是。”
后面杨书柏忽然挤过来,半探出头:“你们两个嘀嘀咕咕说些什么,我瞧着旁人面前的碟子都空了,偏你们好,一张嘴儿只顾着说,连吃都忘了!”
萧梓逸回头用勺子一把将梨肉塞进他嘴里,笑骂道:“贪嘴的猴儿!你要喜欢,我这份也一并给你享受。”
“你作甚……”
杨书柏瞬间瞪大了眼睛,黝黑的脸皮惊得通红。
萧梓逸斜了他一眼:“你且说滋味可好?”
杨书柏被磕到了牙,嘴里瞬间冒血,可怜兮兮地痛叫出声:“小郡王!有你这么投喂的吗?分明是想要我的命。”
薛雪凝看着他们嬉笑浑闹,忍不住微微一笑,方才思绪仿佛被冲淡了一些。
秦观在一旁瞧着,肚里馋虫也被勾了起来。
这梨难得,他见都不曾见过,却眼睁睁看着杨书柏两口囫囵下肚。不行,等会下了宫宴,非要溜进御膳房里顺走一个尝尝鲜才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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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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