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万背脊发凉，右手下意识伸向上衣口袋。
那里放着张相同的纸条，他上车时刚塞进去。
所以新的这张，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没有任何头绪。
思考的间隙，小姨已经走到了门口。
“你这娃儿，回来也不说一声，非得我来找你。”虽是埋怨的话语，语气却是温和的。
她拍了拍沈万的肩膀，“又长高了。”
小姨掌心覆着一层硬茧，沈万只觉得肩上的触感很粗糙。
可她的爱不粗糙。
沈万收起发散的思绪，转头望向小姨。
有几个月没见了，她笑眯眯的模样一如既往，只是眼角的细纹又多了几条。
沈万心底忽然生出些愧疚。
——他上次回来还是春节，因为急着回学校复习，只待了不到十天。
“怎么不说话，考试没考好？”小姨抬手在沈万眼前比划，“你看你，都瘦了。没有什么事是一顿饭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吃两顿。”
她比了个二，竖起的食指斜斜裹着张创口贴。
沈万失笑，小姨平时不怎么上网，也不知道何时学会的这种网络用语。
“只能说是正常发挥。”他把小姨的手按下去，“但保证肯定有书读。”
小姨扬着的嘴角都没下去过：“我就知道你准没问题。”
“累不累，饿不饿，中午想吃什么？”
一连三个问题，砸得沈万喘不过气。
他都有点后悔答应秦蓁了。
“都行，你做的都好吃。”沈万很快做出了选择，“我去小卖部买点东西，马上回来。”
导游什么时候都能当，但陪亲人吃饭却不是每天都行。
沈万快步出门跑到大巴停泊点，除了正靠在车旁抽烟的司机外，早已不见其他人的踪迹。
“喂——”师傅抬了抬下巴，“你在找那个女娃儿是不是？”
沈万下意识点头：“对。”
“她走了有一阵了。”师傅操着口方言，“让你给她打电话。”
说着，师傅把一张纸条塞进沈万手心。
老实说，沈万对纸条一类的东西都快PTSD了。以至于接过之前特意扫了眼，确定那只是张写着手机号的普通纸条，才放心收下。
他一边朝师傅道谢，一边拿出自己的老年机。
因为质量不好，按键的字都快磨得看不清了。
沈万耐心等待了30秒。
暂时无人接听。
出于礼貌，也出于还想挣钱的念头，沈万编辑好短信，大致将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
结尾不忘加上句“我晚些给你回电”。
发送——
和发送成功提示音同时响起的，还有院子里传来的男人中气十足的嗓门。
“安秀老板，实在不是我不想宽限。但你要知道，如果人人都来找我宽限几天，那我这生意就没法做了。”
什么生意？
沈万一把推开大门，入眼撞见个正对门的光头。他满脸横肉，左脸横亘着条伤疤，从脸中延伸到侧边。
一看就不好惹的样子。
小姨背对着大门，听到吱嘎声的时候动作僵硬了几分。
随后加重音量：“刀哥，我家孩子回来了，我下午再去找你，可以吗？”
后半句商量的语气太过明显，沈万就算是木耳朵也听得出来。
他眉心微蹙，没有拆穿小姨的窘迫。
被叫做刀哥的男人睨了眼沈万，眼神谈不上凶狠，甚至可以称作平和。
如果他上下打量的样子不那么像是在菜市场选肉的话。
“行，我先走了。”刀哥慢悠悠走过来，脖子上挂着的大金链有点褪色。
路过沈万的时候，沈万嗅到一股烟草的味道。很难闻，跟烟灰缸泡水的味道差不多。
门被轻轻地带上，小姨长舒一口气，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回来这么快，我都还没开始做饭呢。”
她匆忙地朝着厨房走去：“你先休息会儿，饭煮好我喊你。”
“我来吧小姨。”沈万拦住她，“我现在厨艺可好了。”
学校食堂的饭特别难吃，时常弄出来月饼炒辣椒这种黑暗料理。
但偏偏学校不让出去吃，哪怕是走读生，傍晚那顿也必须去食堂就餐。
为了应付规定，学生们各显神通。有翻墙出去的，有在宿舍藏小冰箱的，有拜托走读生中午偷偷打包的。
沈万和他们都不一样，他选择了去班主任家里蹭饭。
准确说，是给班主任当“厨师”，报酬是一日两餐。
这也是同学们不喜欢沈万的原因之一。
骂他搞特殊，是老师的走狗。
小姨没过多纠结，只亦步亦趋跟在沈万身后：“你是真的长大了。”
沈万儿时的记忆不多，却也记得妈妈去世时，小姨不过二十几岁。
那个时候的她还不会做饭，炒菜的时候怕溅油拿锅盖当“盾牌”，拿捏不好火候就直接舀一瓢水当水煮菜。
然而沈万妈妈以前做饭太好吃，导致姨侄俩的挑嘴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大人吃不下，小孩儿更是难以下咽。
最后就是一个月俩人加起来瘦了得有二十多斤。
安秀怕把姐姐留下的“遗物”给饿死，于是天天研究怎么做饭更容易下咽。
至于沈万，在梦到妈妈骂他不帮小姨做饭还嫌这嫌那后，也默默打开了食谱大全。
“我身份证都领两年了姨。”沈万拐进厨房，熟练系上围裙，“该长大了。”
他打开冰箱，发现里边空荡荡的，只有一颗焉巴的小白菜，以及一盘剩菜，叹了口气。
家里还真没什么菜。
但以往回来，冰箱永远是满的。
“谁让你孩子回来不提前说的。”安秀说，“底下有香肠腊肉，随便对付口吧。”
说着，她手机发出尖锐的来电铃声。
“我出去接个电话啊。”
沈万弯着腰洗菜，同时竖起耳朵去探听电话内容。
“我说了跟我没关系，你们再打电话我要报警了。”
看来还是骚扰电话。
这样下去不行。
沈万擦干净手，借口给班主任打电话，把小姨手机拿过来办理了陌生号码的呼叫转移。
只是这终归是治标不治本的。
他在想，到底要怎么才能彻底解决。
告那些人诽谤造谣有用吗？
简单吃过饭后，天依旧灰蒙蒙的，雨将落不落。
空气黏腻得像是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人的喉咙。
沈万看了眼手机，秦蓁并没有回消息。
思考了半拍，他重新拨了通电话。
依旧无人接听。
现代人大多手机不离身，尤其是到了陌生地方，没有手机等于失去安全感。
他不认为秦蓁会心性大到忘记接电话。
况且时间过去这么久了。
难道她在崇南镇还有别的熟人？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安秀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沈万回过神来，才发现小姨已经收拾好碗筷了。
“我下午有事不去厂里。”安秀骑上电瓶车，“有事找我就给我打电话。”
沈万把剩下的菜拿到水池边过了一遍水，再倒进大黄的饭盆里。
收拾好一切后，他又给秦蓁打了个电话过去。
这次秦蓁终于接了电话，但刚刚说了句“喂”，随后嘈杂混乱的背景音就淹没了她的声音。
紧接着，嘟嘟的忙音传来。
出事了？
结合综上所有情况，沈万很难不往这个方向猜测。
暂且不管秦蓁来崇南镇到底是真旅游还是假旅游，但如果她真的遇到麻烦，沈万会觉得是自己的原因。
因为按照最开始的约定，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在给秦蓁当向导。
约莫过了两分钟，沈万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寻求警察的帮助时。
他收到了秦蓁发来的彩信。
是一个门牌号。
旁边的红色砖墙立马让沈万锁定大致的位置。
秦蓁在老崇南镇。
早在上世纪，崇南镇经历过一次大搬迁。
原本是要腾出位置来修建旅游景区，但因为种种不可抗因素烂尾了，连拆迁都没拆干净。
于是新老崇南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新的这边就是普通城镇，虽然比不上城里，但也都是水泥房。
反观老崇南镇，全是千禧年前的建筑风格。人去楼空后，遗漏的东西成为了所谓的“中式梦核”。
这便是崇南镇在互联网火起来的原因，哪怕早已断水断电，也没有商家在营业，仍有不少游客过去拍照打卡。
所以秦蓁会走到那边去，属于人之常情。
沈万没过多纠结，奔着老城的方向赶了过去。
崇南镇并不大，但新老城中间的距离仍不容小觑。
待沈万赶到老城时，距离秦蓁发送消息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小时。
他甚至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雨。
只对照着秦蓁发的门牌挨个搜寻目标。
直到一辆熟悉的电瓶车出现在面前，沈万动作猛地顿住。
——那是小姨的车。
中午的时候，她跟刀哥说下午会去找他。
所以这里是刀哥的地盘？
他又扫了眼秦蓁发的彩信。
秦蓁也在这里。
沈万往后退了半步，抬头望向上方的招牌。
——书店。
还真是简单明了的店名。
但沈万猜测这家店并没有它的名字那样简单，因为正常人都不会在断水断电的老城开一家书店。
老板是个女人，正靠在漆黑的收银台玩手机。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画面，咯咯咯笑出了声。
沈万刚想开口，便被不耐烦地打断。
“要买什么书自己挑，新书二手书都有，不借只卖。”女人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不带半点口音。
想来是把他当成游客了。
沈万清了清嗓子，用方言问道：“我是来找人的。”
女人这才正眼瞧他，自如切换了方言：“你找哪个？这儿除了我就没得别人了。”
“我找刀哥。”沈万面不改色说道。
女人狐疑地来回扫了他好几眼：“我不知道你说的刀哥是谁。”
沈万睁着眼说瞎话：“我中午刚见过他。”
撒谎的最高境界是真假参半，他指着门外的小电驴：“喏，那车是我姨的。”
“原来你是安秀的侄子啊，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女人失笑，手指将阴影里的大纸盒勾出来，“来，手机放这儿。”
沈万定睛看去，那里边至少放着十几部手机。
哪种情况会不让带手机。
当然是禁止拍照的时候。
沈万老老实实拿出老年机，在女人诧异的目光下摊手：“学校只让带这个。”
“行了进去吧。”女人拿起个木牌递到沈万手里，“别乱跑。”
“好。”沈万乖巧点头。
随后，女人打开扇侧门。那是个狭窄的房间，里边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似乎只是个仓库。
沈万不解地回头。
“急撒子嘛。”女人抬手在墙上摸索着什么，随着轻微的咔哒声，房间的角落突然亮起一束光……
不，那不是光。
那是另外一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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