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相府春宴(一)

谁家杯觥交错,以食民为锦绣。

相府的大门,此刻洞开着。车马盈门,各色官轿、马车挤挨着。

梅相立于阶前,与人攀谈。管家则带着一众仆役在一旁,手脚麻利地迎客、唱名,嗓子早已喊得嘶哑。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拥堵中穿过,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相府门前。

眼见是周径山在前头驱车,府门前所有的谈笑霎时消失,众人屏息敛气,一道道目光齐齐聚向马车。

他们都好奇究竟是哪位贵人能驱使周径山亲自驾车。

车帘被轻轻掀开一角,杨祯雪微微低头,弯腰踱步而下。

恭请之声顿时此起彼伏。

梅相趋前几步恭立车旁,脸上堆有谦恭有礼的笑容。他双手平举,向前一拱:“公主驾临,相府蓬荜生辉。”

“远远瞧见府外人影憧憧,又遇上绥远将军,一问方知今儿是相府盛宴。不请自来,是孤之过。”杨祯雪的手虚虚一抬,笑着解释道。

梅相面上浮起窘色,他赔笑道:“哪里哪里。是府上小厮失职,竟将呈予公主的宴帖遗漏。”

“还不快引公主入内,休得怠慢!”梅相侧身让路,吩咐左右。

“公主请。”管家应声而动,作出延请之态。

-

杨祯雪来得正巧,入府片刻,宴席便开。

席间,丝竹靡靡,绕梁不绝。

玉盘珍馐罗列,杨祯雪手执玉箸,只偶尔品尝盘中佳肴。

浮华喧嚣中,她的耳畔是贵女们的琐碎闲语,还有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

杨祯雪始终笑着,一一应对。

她身旁的一位贵女在满堂华彩中倒显得不媚世俗,贵女身着劲装,高尾束起,整个人显得英气逼人,此刻更透露着冷淡疏离,眉宇间并无太多波澜。

只不过每当有人向她阿谀取容,这位贵女总会轻嗤一声,毫不遮掩地投来睥睨的眼神。

那嫌恶的目光直勾勾落在杨祯雪身上,她顿生不喜。

好在筵席很快散去,贵胄被引入后园。

魏紫姚黄,争相怒放。

乐师隐匿丛间,笙箫阵阵。

贵女们游走于曲径回廊之间,身着应景衣裳,春花映得人面娇艳。

她们彼此品评花枝,不时发出阵阵娇笑。

只是有一人刻意避开喧嚣人群,独自蹲坐在角落的一颗树下。

杨祯雪想过去图个清静,却被人捷足先登。

那人便是席间对她莫名抱有敌意之人,她顷刻没了兴致再往前。

一旁有猫声细细叫唤,她下意识偏头去瞧,是一只小小的狸花猫。

虎纹深深浅浅地铺陈在它身上,它的瞳孔直直穿透宴间喧嚣,向她望来。

一人一猫对视,狸花猫极轻地“喵”了一声,贴近她的脚边,头颅轻轻一蹭,发出含糊的咕噜声。

杨祯雪蹲下身,想要将它抱在怀中。狸花猫却挣脱开来,优雅地一转身,蹿进灌木丛中,只余下一截尾巴,轻轻晃动着。

鬼使神差般,她沿着小道追了上去。

狸花猫的身影在石影花木间时隐时现,不知要将她引至何处。

最终,它停在一处由几块巨大湖石叠垒而成的狭窄缝隙前,那缝隙仅容一人侧身。狸花猫回头一望,很轻盈地跃入缝隙中。

杨祯雪艰难地钻过罅隙,如愿以偿抱上了狸花猫。

假山前头她瞧见一双人影,将要离去的脚步猛然一顿。

前面站着的是周径山,他身姿如松,面上是少见的柔色。

他侧着头,正听着身边人说话。

他身边的女娇娘几乎要贴上他手臂,仰头望他,精心描画的眉眼毫不掩饰自己的倾慕。周径山也没有要避开的意思,甚至带有几分纵容。

那人是今日宴席的主角,梅二娘。

她手中捏着一方丝帕,抬手亲昵地拂过周径山的肩头。

“将军的肩上落了片叶子。”梅二娘的声音婉转动人,带着一丝娇嗔:“这里的风,是这样的不解人意呢。”

周径山没有丝毫抗拒,他薄唇微启,似乎说了什么。不过声音太低,隔着距离更加听不真切,杨祯雪只看到梅二娘面上笑意更深,眼尾弯弯。

眼前的画面刺眼,她感到心口一阵酸楚,背叛感似要将她淹没。

杨祯雪平生最恨欺瞒背叛。

她与梅氏向来不对付,这点周径山是知道的。她在筹谋探寻皇后死亡的惊天阴谋,而他却在这里享受着美人的殷勤,与人言笑晏晏。

分明前几日他还斩钉截铁地表达不愿赴宴之意,今日却对投怀送抱分毫不拒。

他嘴里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假?

倏然,狸花猫从杨祯雪怀中挣脱,跃出罅缝。它跑向周径山,温驯地蜷在他脚边。

杨祯雪故意放重了脚步声,也从假山石堆里走了出来,朝着他们那端走去。

脚步声惊动了二人。

梅二娘闻声转头,看到来人是杨祯雪,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随即被得意取代。

“公主殿下。”

周径山也缓缓抬起了眼,他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看着她,就像二人从未相识过。

杨祯雪维持着端庄仪态,她抱起狸花猫,一步一步从他们身前走过,留下一句玩味的话。

“是孤来得不巧,叨扰到二人谈情说爱了。”

“公主莫要说笑。”喜上眉梢,梅二娘暂时放下敌意,她一脸娇羞。

“喵!”

杨祯雪怀里的狸花猫发出一声带有警告意味的低吼,扑向梅二娘。

梅二娘措不及防,她向身旁躲避。似乎是想借着这个意外,营造一种更旖旎的氛围。

不过周径山这次倒是侧身避开,她狼狈不堪地踉跄了一步。

狸花猫一击得手,轻盈落地。它摇了摇尾巴,邀功般朝杨祯雪“喵”了一声。

她心情舒畅了些,没有再说什么,带着狸花猫离去。

步入园中,狸花猫又挣脱出她的怀抱,自顾自在墙角缩成一团。

回想方才,她脸色不自觉阴沉几分,欲献殷勤者只敢在她周遭观望,不敢上前。

不知过了多久,周径山也回到园中,只不过没有向她走近。但他的眼神还是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杨祯雪的脸上。

“各位久等了。”

长廊一侧,梅三娘身着华服缓步而出,身后侍女端着一盆牡丹摆至案前。

牡丹开得盛大恣意,花朵硕大,花瓣层层叠叠,清香四溢。

“嘶。”

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响起,众人目光凝聚在这盆牡丹上。

梅二娘享受着众人的惊叹与艳羡,见梅三娘缩在角落,她心生不满。

“三妹妹,给我端一盏热茶来。”

树下的便是梅三娘,她听话照做,沏好茶水。因为没有托盘,她只好用手端着。茶水滚烫,她的手微微发颤,步履更是缓慢。

“三妹妹可是有意拖延?”梅二娘不耐烦地催促道。

梅三娘赶忙加快脚步。

“啊!”梅三娘惊恐地低呼一声,脸色变得惨白。

茶盏在她脚边摔得四分五裂。茶汤溅出,精准无比地泼洒在那株牡丹上,温热的茶汤浸透花瓣,牡丹渐渐焉了。

她僵立当场,无措地看向四周。

满园喧闹骤然消散,无数道目光袭向她。

有惊愕,有惋惜,甚至是幸灾乐祸。

梅二娘心中滔天怒火,死死地盯着闯下弥天大祸的身影。

“三妹妹!”

“你凶她做什么?若非你一再催促,怎么可能会导致惨剧。”席间那名贵女为梅三娘打抱不平。

“你怎么天天多管闲事?”

“我就是看不得你欺压弱小的样子。”

二人争论间,杨祯雪上前几步,眼疾手快地拿上一旁裁叶的剪子,将刃口贴在花茎上。

“咔嚓。”

尚未遭殃的一株牡丹应声而落,坠入她温润的掌心。

众人的目光难掩惊骇。

“梅三娘的无意之举倒是点醒了孤。”

“如此好花,若只困囿于泥土尘根之间,任其零落成泥,岂非辜负了上苍赐予的这一场盛放?”杨祯雪抬眼,目光扫过众人,笑意盈盈:“需离了这凡俗之地,供于玉瓶之中,好生养护着,方能尽显其贵气,才算不枉这灼灼春光,不辱其绝代风华。诸位以为呢?”

“剪得好!”贵女率先应和,眼中的嫌恶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欣赏。

“公主独具慧眼,剪得妙极。”

“公主慧心巧思,这一剪,方显此花真国色。”

赞誉的声浪袭来,众人毫不吝啬夸赞之言。

杨祯雪并不想在宴上占尽风头,她将掌中花递予梅二娘,便仪态从容地款款而去。

她进了凉亭,有侍从端来一碟葡萄。

杨祯雪随手捻起一颗,一用力,手指黏糊糊的。

她柳眉一皱,蓦地觑见一道身影从眼前掠过。

“将军。”

“公主殿下。”周径山停下脚步,一步步走向亭中,在她跟前站定,微微躬身,保持着臣子的礼节。

“听相府的人说,这葡萄是飘扬过海来的,在那头是应季的果儿,滋味甜美。就是可惜这皮难剥,一沾手便黏腻不堪。将军在边关多年,风沙砺骨,想必这双手早已不惧这点黏腻了?”

她迎上周径山深沉的眸光,清楚地道出要求。

“将军有闲心,不如替孤剥上一碟,也让孤瞧瞧,将军这双斩敌无数的手,剥起葡萄来是否也如挥剑般利落?”

她将那颗捏坏的葡萄随意放至一旁,接过府中侍女递来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双手。

“遵命。”知她在气头上,周径山低低笑一声,话语带有几分无奈。

面对杨祯雪的刁难,他目光沉静如水。

众目睽睽之下,他在她身旁落座,如侍从般探手捏起一颗饱满的葡萄。

他剥得很专注。

深紫色的果皮一点一点被剥离下来,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沾染了黏腻的汁水,汁水顺着指缝流淌下来。

终于,最后一颗葡萄剥完。周径山拿起案上湿帕,先是仔细地擦拭了沾在碟沿的汁水,随后才清理自己被浸染的手。

“公主请用。”他将碟子向杨祯雪那头推去。

“难为你了。”她冷笑道,鸷目瞥他。

周径山轻喟一声。

“自假山过后,公主似乎心神不宁?”

葡萄成熟期:

北半球7-10月

南半球1-4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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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相府春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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