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种因得果

沈覃舟出逃得很突然,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的别院,也没人晓得她是如何绕过那么多双眼睛。

那日谢徽止正在太和殿参加登基大典,夺城之变后那些忠于沈魏的文官武将,战死的战死,殉国的殉国,留下的大多是谢氏一党,陈周旧臣以及景兆五年由沈铧亲自擢拔的天子门生。

苏嬷嬷发现人不见后,便命人将别院封死里外找了个遍,最后实在无法才将此事告知了王珏,王珏自是清楚那位在郎君心中的分量更是马不停蹄进宫禀明。

“郎君,别院那位逃了,整座院子都找遍了也不见人影。”王珏好不容易在人群簇拥中寻到他。

蜀锦苏绣的红袍,一张面皮白玉似的剔透,谢徽止禁不住冷面:“怎么可能逃?那么多人都是摆设?连一个人都看不住!”他边说边往殿外走,语气极冷,眼底阴寒,“还不去找!”

王珏立即跟上,又意识到今日这场景,只怕郎君离不开,想开口提醒,又见他这副神色,只好作罢。

熟料两人刚要出殿便被叫住,王珏回头,是王夫人身边的老人:“郎君,主君派老奴来寻你。”

谢徽止环顾殿内的花团锦簇,面色冰寒,王珏看出郎君是不想理会直接走的,但到底还是大局为先。

“你这就拿我手令去调人,如今她这身份想要她命的不计其数,偏偏她还是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京中认识她的人不少,所以速度一定要快。”他蹙眉叮嘱道,“记住一定要秘密行事,也别伤了她。”

“但若是她不愿随你们回来,那就打晕了带回闻渊阁锁着。”

“是。”王珏心惊于他的偏执。

只是谢徽止到底还是没等到鸿胪寺宣读完诏书,便随口扯了个理由匆匆离场,他心知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若她就这样死在外头......他已经不敢想像。

可他显然是关心则乱了,沈铧宽厚,在位期间施了不少仁政收揽民心,依着沈覃舟亡国公主的身份,若真有人瞧见她的行踪自也不会多加为难,再不济也只会上报府衙换一笔赏银,当然若是落在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手里就不好说了。

烛火跳跃的房间异常空荡,明明昨夜人还在屋子里睡着,今夜就不见了。

“有消息了吗?”谢徽止端坐堂前,身上衮冕尚未换下,他的声音很轻,却和往日的语气都不同,屋里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自张院判来过后,沈覃舟看着比往日更黯淡了,她开始酗酒,整日整夜昏昏沉沉,自然看管也懈怠了,任谁都没想到这样意志消沉的女子,背地里却在计划逃离。

侍女跟着她到书房,刚想进去,就被呵斥出来,又见这么多人看着,心内嘀咕一声,只当她脾气古怪,便在门外候着,熟料左等右等却不再见有人出来。

“女郎说屋子待久了闷得慌,要去书房寻些闲书打发时间......便不见她出来了......”不知是谁嗫喏了句。

“皇宫还是公主府她都去不得了,蟠楼有人在守着,皇陵呢?她如今唯一记挂的就剩这儿了。”谢徽止疲惫闭眼,再睁眼时,饶有兴趣,“走,去书房,我倒好奇她是如何凭空消失的。”

书房入目是一扇锦绣屏风,屏风后便是黄花梨的书架,各式圣贤杂书分门别类摆放在上头,当然其中大多都是谢徽止添置惯看的,撩过蝉帘里头却还有间内间,妆台书架,纱橱床榻,盖是因为沈覃舟不耐烦久坐,若是困了便直接进去小憩,当然红袖添香,兴起时,纵情恣意也别有番意趣。

沈覃舟身量高挑,她能通行的地方肯定不小,谢徽止目光落在那架挂着几件换洗纱裙和里衣的衣柜内,那柜子高大幽深几件女子衣裙挂在里头空空荡荡,伸手在四壁摸索,内壁都是光滑平整,不像是有机关,可偏偏人就是在这丢的。

终于他在某处用力一按,只见柜底轻轻一滑,往下斜漏出一个幽暗入口,手底下是石壁的湿冷触感,眼前甬道幽长,两侧砖墙,点起火折往前数步,便可见淡淡天光。

这别院是沈覃舟买的,房契却是谢徽止的名字,当初在京郊买这套院子,也是为了方便两人掩人耳目寻欢作乐,至于为什么送给谢徽止却是她一时兴起。

一个男宠一响贪欢伺候得宜,主人自该有所表示,以示嘉奖。

谢徽止面色并不算好,神色冷冷,眉头紧皱,原来她早给自己留了这么条后路。

青山绵延,枯木簌簌,月色躲入云间,只透出一片朦胧,冷风吹着树梢哗哗作响,林间是鸟兽凄厉的啼吼,沈覃舟裹紧风帽盯着漆黑的脚下,也不管树枝挂住衣摆,深一脚浅一脚快步走着。

雨夜中马蹄声自远逼近,足上白丝履将要磨破,她一介弱女子,除去权势地位,身无长物,如何能躲过谢徽止精心蓄养的私卫,可沈覃舟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朝着皇陵的方向不停,不知过了多久,脚下一滑,直挺的颈背便陡然弯下,冷汗浸湿里衣,脚底磨出血泡。

耳边是马儿尖锐的嘶鸣,铁甲冰冷,沈覃舟心底泛起冷意,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拎起裙角就狂奔起来,也不管脚上的血是否浸染白履,就算是死,被野兽吃了,掉到陷阱里刺死,被歹人害死,她都不愿再见谢徽止一眼,不愿再听见他的声音。

黑暗里不知跑了多久,那马蹄声从未消失,却仿佛故意戏耍她,每次逼近都会放缓,一旦拉开距离便又会重新追上,宛若猫追老鼠,而谢徽止显然要玩够了才肯将她生吞活剥,一只羽箭擦着她的耳呼啸而过,心跳如雷,这是在向她下最后的通牒,宣告他的耐心所剩无几。

沈覃舟脚底一软却依旧不做理会,只凭着一口气往前跑,突然脚心传来一阵尖利刺痛,衣摆刺啦一声被锐利树枝划开,钻心的痛从脚底窜入。

沈覃舟咬唇重重摔在地上,摸到满手的血和泥,刺目的红:“果然,这就是天意吗?”

而后马蹄声戛然而止,轻微的脚步声逐渐变得清晰,沈覃舟自暴自弃闭上眼束手就擒,却是一件温热的衣裳扔在头顶,残忍又戏谑的声音传入耳中:“千辛万苦跑出来,公主这就跑不动了?”

沈覃舟一瘸一拐站起来,麻木地盯着他模糊的脸,将他的外裘狠狠丢在泥地里,这是夺城之变后两人第一次见面,而她不需要他的施舍。

谢徽止长身玉立撑着伞,泥水将他的衣摆打湿,他冰冷冷地抱着手盯着她:“怎么?这是受伤了?那一箭我可拿捏了分寸。”

沈覃舟一言不发挺起脊瞪他,雨水打湿她的头发,好似女鬼怨恨至深,这样的衮冕阿湛也穿过,如今再看只有碍眼。

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来,伞面倾斜,淅淅沥沥的雨水也将他的半边身子打湿,谢徽止弯下身子想将她抱起,沈覃舟立即偏过身子,嗓子已经喑哑地发不出声音:“别碰我!”

他身形僵住,落空的手顿在半空,突然一声嗤笑:“殿下这样......我倒是有些心疼了。”

“我阿耶待你们谢家不薄,你们却忘恩负义背叛沈魏。”沈覃舟冷眼盯着他,清脆的掌声便要落在他的脸上,“是你们害死了阿耶!害死了阿湛和周藴!是你害了我!”

“殿下是个聪明人,倘若今日不是我谢家推翻你沈家,来日你父皇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如今不过是先下手为强,成王败寇罢了。”沈覃舟手腕被他拧住,谢徽止抬起头温柔又诡谲地凝视着她,“还是殿下玩不起。”

沈覃舟颤抖着麻木的唇:“那你现在又是做什么?杀了我啊!本宫也姓沈,也是沈家人。”

“死何其简单,对如今的你而言,活着才是最痛苦的。”谢徽止握住她颤抖的肩,脸庞缠绵又温柔,他呓语:“况且我可舍不得公主轻易死。”

“真该让谢勋好好听听,他最器重的儿子对着仇家的女儿说了什么。”沈覃舟缓慢闭上眼,冷笑,“这是他的耻辱,也是你的耻辱,更是我的。”

若是从前谢徽止定是不会承认的,可如今他却欣然点头:“这不是从前公主乐意看到的吗?”

指尖狠狠嵌入掌心,温血流入口中恶心得想吐,沈覃舟啐了一口在地上,梗着脖子推开他:“我不会放过你的,绝对不会!”

谢徽止对她的恨意置若罔闻,反而极其妖艳的桀然一笑:“这是去皇陵的路,公主可是想去祭拜先帝,不若让我载你一程?”

她咬牙:“与你无关。”

他轻声嗤笑着她的狼狈和天真:“没有马没有车,公主还能怎么去?是靠两条腿,还是一张伶俐的嘴,可你如今不是连腿都受伤了吗?”

沈覃舟昂头冷冷注视着他:“驸马是你亲手射杀的?你手上沾了我丈夫的血,我嫌恶心。”

“殿下在怨我?”谢徽止蓦然敛眉,平静的眸子突然寒气逼人,他抿着唇冰冷冷瞧她,“是他自己犯傻,他一个姓周的,替你们沈家守江山,好歹有些师生情谊,我自也不忍看他平白受折磨。”

沈覃舟扫过他身后无数私卫,最后落在谢徽止脸上,一字一句:“总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他的声调四平八稳,不急不缓,显然未将沈覃舟的话放在心上:“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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