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雨疏风骤

孤零零的两座坟覆着新鲜黄土——魏烈陵和魏嘉陵,里头葬着沈魏一朝的两代君王,至于其他沈氏族人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谢家左右已夺了江山,自也不在乎那些场面功夫了。

历朝历代若赶上变故,皇帝去了,陵寝还未修好也是常有的事。

沈氏皇陵在魏烈帝称帝第一天就开始修葺,如今将将六年,也才有个雏形,便要匆匆安葬一族数百口人,何其落寞可悲。

心底的痛持续蔓延,沈覃舟像是滞留在人世间的孤魂野鬼,咸湿的泪糊住双眼混着雨水流入嘴中苦入心脾,风吹不干,只好慢慢干涸成暗伤。

正殿设着灵幡,她孤身在灵前跪下,凝视着跳跃的火焰。

“孩儿沈覃湛无德,不能保住先皇基业,今唯有一死,以慰列祖列宗之灵。”

她最亲的弟弟,双手从未沾血的弟弟,在叛乱中亲手了结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直到叛军攻入皇宫,冯央战死的最后一刻,自于先帝棺椁前拔剑自刎,以死殉国。

而她的丈夫,那个本该有一个坦荡前程的文弱书生,就这样匆匆死在了皇城口,身前是三万叛军,身后是沈氏皇族,未退半步,死后三日尸首才被收敛,听张院判说周家第一时间就与他断绝了关系,而她甚至连他的坟是哪个都分不清。

城破那日,她以为她已将这辈子的泪都流干了,却原来只是开始。

烛火重重,灯烛下摆了三座灵位,沈覃舟的生母明章皇后也已被移出了奉先殿,也是一元复始,江山易主,哪里还有新朝皇室祭祀前朝皇后的道理。

她不许外人进沈氏陵园,孤身跪在冰冷的地上磕头,可谢徽止到底还是拎着件披风堂而皇之进来了,他假仁假义低声道:“别耍性子了,夜里风凉露重,要是着凉了,又得折腾张院判。”

沈覃舟抹开脸上湿漉漉的发,冷言冷语:“从古自今就没有一个杀人凶手敢在死人面前站着,你就不怕夜里沈家人来向你追魂索命?”

谢徽止温柔伸手抚摸她的发,淡声道:“你忘了,我从不信这些。”

“你这样的人迟早会有报应的。”她横眉冷眼偏过头。

谢徽止的眉眼却陡然暗了下来,冰冷的手指钳住她的下颚,迫使沈覃舟仰面迎着他:“若真有那天,黄泉路上有你作伴也未尝不可。”

“放肆!你给......本宫住手。”沈覃舟拼命拗过身子,却被他牢牢箍住双臂摁在怀中,怒意堵在心头,她也不留情,指尖深深抠进他禁锢她的手臂间,谁也别想好过。

谢徽止忽然轻轻地笑起来,温柔又阴鸷地盯着她:“殿下还当自己是高屋建瓴,金尊玉贵的公主不成?沈魏亡了,若不是我有心纵容,殿下如今还能这般活蹦乱跳,口口声声囔着要血债血偿?”

“本宫是沈魏的公主,生是沈魏的人,死是沈魏的鬼。”沈覃舟奋力挣开他,泪水如洪水倾泻,沿着眼角淌入发间,她声嘶力竭道,“如果不是丹蔻,我情愿那日随他死在皇城上,也好过在你手下苟且偷生的活!”

“不过半载夫妻,你就当真对他生了情?竟还想着为他殉情!看来我那箭果真没射错,周藴就该死!”谢徽止如罗刹般盯住沈覃舟,他的眼神是那样疯狂,直看得人毛骨悚然。

沈覃舟怨恨瞪着他,仰起泪痕凌乱的脸,死死抓住他胸前的衣襟:“谢徽止!在这个世上所有我的亲人都被你们杀光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他冷眼看她的溃不成军,指尖从她的额角滑至腮边,是冰凉又轻柔的抚慰:“是啊,殿下如今孤身一人,飘如浮萍,人世间除了我便再无人可依了。”

沈覃舟红唇颤抖,泪眼朦胧盯着他:“这些日子我时常在想倘若那时春闱我没有选周藴,而是应了你的试探嫁入谢家,会不会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事实上沈覃舟的心比谁都累,面对她难得的示弱,谢徽止悄然圈住她柔软的腰肢,两人身子重叠在一处,他静静抚摸她紧绷的脊背,心平气和,声音倦怠又温柔:“没有发生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况且殿下怎知我那时不是真心求娶。”

“你说得对,没有发生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沈覃舟安安静静俯在他的肩头,垂首端详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掌心,“可我说要你死,你却从来不放在心上。”

胸膛刺痛,冰冷的匕首直直穿过软甲,不愧是西洲至宝所制,谢徽止低头稍离,眉心紧皱在一起,他显然是难受的,可他面上还在笑:“可解气了?”

沈覃舟迎着他的目光,笑容是久违的轻松畅意:“还记得当年你把我从白塔寺接进皇宫路上遭遇刺杀吗?那时我就同你讲过了,我杀过人。”

谢徽止深深吸了口气抑制住胸膛里的痛,转头望向那冷冰冰的牌位,一开口便血气上涌:“你这些天的浑浑噩噩......便是为了此时此刻,当着沈氏万千亡魂的面杀我。”

沈覃舟喉头翻滚,指尖禁不住颤抖,连声音也激动地战栗起来:“这是你欠我的,是你们谢家欠我家的,我只恨我如今只有匹夫之勇,否则真想拎把刀子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屠尽你家满门才好。”

温热的鲜血不断涌出,沈覃舟的手凉了这么多天,终于生出丝丝暖意。

谢徽止紧紧阖上眼,哪怕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他还是宛若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样子:“我死了你也活不成,不过,你也不会在乎这个了。”

可沈覃舟已经不想横生事端了,她咬牙拔出匕首,便要朝他心口再捅一刀。

谢徽止幽幽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不能如你的意了。”

宽大的袖袍轻轻拂过,随之是一阵浓郁熏香,沈覃舟蹙眉挣扎着不欲罢休,可还是只能在模糊中望见他唇角似有若无的弧度和眉眼清冷黯淡的寒光。

他这样算无遗策的性子,又那么了解她,怎么可能不有备而来呢,但既然清楚,又何必平白挨上一刀呢?

谢徽止垂眸望着怀中孤苦无依的女人,眼中是足以溺毙的眷念,可这眷念也只有在她一无所知的情形下才能坦然流露。

王珏领人守在皇陵外,许久才见谢徽止抱着昏迷过去的沈覃舟缓缓出来,他忙迎上去,便见明黄衮冕上夺目的嫣红,倒是昭荣公主这身黑裳看不出端倪:“郎君,你受伤了。”

谢徽止唇色微微泛白,将那柄沾血的匕首递给王珏:“无妨,回别院罢,另外今日之事莫让宫里知晓。”

“是。”

鼻息间是清冽又苦涩的乌沉香,耳畔能听见风雪掠过树梢的啸声,安神辟邪的貔貅玉触手升温,高枕暖榻,却都是她过去常用的物件,一切美好得仿若这些天的痛苦挣扎不过是大梦一场。

“女郎可醒了?”帐外侍女婉转低问。

沈覃舟闭上眼复又睁开,只觉喉间干涩异常,坐起间扯动脚底的伤泛着丝丝的痛,开口便是语调喑哑:“什么时辰了?”

黄衣侍女挽起床帏双双垂首不语,只见窗下花案前,那人一身绛红锦衣背手而立,面上倒是一副云消烟散的平和,只是行走间动作明显带着滞缓:“醒了。”

沈覃舟冷眼看他,谢徽妍曾提过他腿上这旧伤,一到阴雨天就钻心的疼,昨夜风雪侵蚀纵马追赶,今日便有得苦头吃,只盼老天爷若能疼死他才好。

谢徽止也当看不见她眼里的讥嘲,挽起袖角,探出一只冰凉的手覆在她的额头:“烧退了些。”接着扭头吩咐侍女,“去请院判过来。”

沈覃舟躲过他的手,牵动嘴唇:“原来你也不像你说的那样不怕死。”

谢徽止斟了杯茶,知道她在嘲讽软甲一事,轻描淡写:“若就这样死了,那我辛苦做下这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接着扶住她的肩递过茶盏,“润润喉,嗓子都哑了。”

可沈覃舟又岂会接他递来的茶水。

谢徽止垂下眼,面上也不恼,指腹摩挲着白玉盏底:“随你,左右为难的也是自己。”

沈覃舟昂头望着他,嗓音愈发嘶哑:“你放我走罢。”

谢徽止神色清冷又将手中茶盏递出去:“我这般煞费苦心,不是让你出去送死的。”

她猛然抓住他的袖口站起来,厉声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若真死了,不刚好遂你家的意。”

玉盏摔在地上,发出几声刺耳的破碎,溅起的茶水犹冒热气洒了一地,消融在他的衣摆,留下深色茶渍。

谢徽止立在一地碎盏旁,略略蹙眉:“我若不点头,你是出不了这别院的,至于书房那道暗门,已经吩咐人堵上了。”

沈覃舟几乎不可置信望着他:“你敢软禁我?”

谢徽止眸色晦暗,语气却淡淡的:“张院判说了公主哀殇过度心神衰弱,需安心静养。”

沈覃舟怒意瞬起,咬着唇大步往外闯,果然如前几日一般,重重禁卫守在屋外,寸步难行,谢徽止在她身后:“公主安心在此处养病,待外头风声过了再说。”

沈覃舟死死望着院外,她已经气得全身发抖,怒目而视:“好好好,真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这座当初用来嘲讽他以色侍人的院子,如今竟变成自己的囚室。

他却换上一副温柔神情,偏头微笑:“今日若换做谢氏抄家流放,想来公主只会拍手称赞,不落井下石便算开恩了。”

“留一个身怀异心的前朝公主在身边,那些叛变沈魏的臣子包括谢氏族人都不会心安。”理智回笼,沈覃舟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朝他嫣然一笑,“我没记错的话,来年开春就是你和你王家表妹的婚期了,你们这些士族不是最忌讳这个吗?”

沈覃舟耸着肩膀呵笑着推开他,慢悠悠转身回屋,自顾自倒了杯茶水:“朝臣的不安,谢氏的猜忌和王家的不满,你确定你扛得住?据我所知你虽是嫡出的长子,可底下有才干的庶出弟弟不是没有,新朝初立,你根基不稳,留下我只会后患无穷,前程不明。”

目光轻飘飘落在他身上,她诡谲一笑:“况且我也不会让你好过,只要我在你身边一日,你最好警醒些,不然说不定哪天我就拉你下去陪葬。”

打量着他的晦暗,沈覃舟面上浮出一个讽刺又戏谑的笑:“你愿意助你父亲弑君夺位背负骂名,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登临帝位?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心底永远惦记亡夫的寡妇,我所认识谢少师可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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