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鸿音倏然睁大了眼。
……条件?难道是要封口费?
“你想要什么?”
晏风阙见他眉头紧锁的模样,绷着嘴角敛目道,“不必紧张,我不会威胁你。不过是提醒你注意些,这些家伙看着有色心没色胆,可哪日真的猪油蒙心,或许会叫你吃亏。”
律鸿音放心了些,可这种话他听过不少,这次也没有真正听进耳中,只是轻轻应了句多谢兄长点醒。
晏风阙锋利的眉峰微微叠起一道不易察觉的山沟。
“……有这种心思的人,很多?”
律鸿音没太懂他的意思,倒是一旁的青禾噘着嘴道:“当然了,上京城这宫里宫外,心悦我们公子的才子小姐不胜其数。”
晏风阙眸光略转,“万人迷。”
律鸿音耳根微烫,“没这么夸张。只是看我家世显赫了些,多几分青眼罢了。”
“同样的家世,换了人来,可不见得如此。”晏风阙揉着小犬的下巴,不冷不热道,“这世上有人被众人嫌恶,自然也有人能被所有人喜欢。”
言毕似乎又叹息一声,“可惜后者难得,故而有人就喜爱看那万人嫌逆袭功成收获赞誉,看那万人迷失落困顿跌落神坛。”
律鸿音与青禾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疑惑。
晏风阙说完这啰里啰嗦的一大长串,终于把小犬从地上抱了起来,顺着它的肚皮,淡淡道了句告辞。
……却在离开东厢房后,又往那昏黄灯光映亮的窗叶看去,凝望着弟弟纤瘦修长的身影,眉眼一瞬冷过一瞬。
他已知晓结局。高贵温柔的万人迷公子,实际上不过是律家用来谄媚权贵的棋。终有一日律家陷入危困,这棋便要以柔顺,以美色,以心机博弈争宠。他将明白口头的喜爱一文不值,他会要钱,要权柄,要官爵,而不甘心只做困顿凄窘的白月光。
系统管这叫黑化。
……可是律鸿音真的会黑化吗。
晏风阙想起那双微红柔丽的桃花眼。他想象不到这双眼睛会如何娇媚地勾引权贵,束紧的黑衣又会如何半垂落肩,春光尽泄。
系统小声说宿主你心跳变快了。
晏风阙从思绪中抽身,心潮不露声色地退去,淹没进无边的冷海。
仿佛从来不曾漫过理智的堤岸。
*
数日后应于祭酒的邀约,律鸿音带晏风阙上于府考试。于途也知道塞北关口那穷乡僻壤没什么办学教习的传统,自然也不会考晏风阙八股作文,不过是写两个字、读两句书,探探他做学问有无天赋罢了。
毕竟于途办学重德,瞧不上那些蒙荫入监的纨绔游手好闲,倘若晏风阙品德过关,再有些学业上的灵气,这入监之事便板上钉钉了。
律鸿音也说不上心中的趋向。兄长是否入国子监,他心里头其实并无所谓,左右也是一院同住,抬头不见低头见,在不在一处上学,区别不甚显著。
只是自晏风阙入府后他便发觉,兄长身上有种奇怪的特质,便是凡是与他相处的人,总会莫名其妙地难为他、嫌恶他。
可……
律鸿音不经意间侧目,正对上兄长深深望过来的双眼。他今日也换了律家人的暗纹黑袍,鸦羽般的领口一翻,更衬出容颜冷峻英挺。
律鸿音连忙移开目光,心道他人居然敢欺侮这样的恶徒,而他只是看一眼,便觉得畏惧瑟缩了。
不多时车停马啸,方才下地登门,便听于途的声音从府院内遥遥传来。
“‘字要骨格,肉须裹筋,筋须藏肉,帖乃秀润生布置,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①’,教你的你是一句没记住,一张帖子写成了大麻子脸,你说你都把课业学哪儿了!”
说完似是一柳鞭下,一少年登时嚎叫一声。
律鸿音踏过门槛,看见了乖乖跪在地上,伸出掌心挨打的少年。
那少年头发根根如刺,蓬乱炸毛着束在脑后,贴金的软甲裹在深青曳撒之外,护臂与腿缚缠绕出结实的筋骨。一双飞扬深目镶嵌在青涩未褪的脸上,瞧着是个挺帅的大小孩儿。
他那麦色的掌心已然被柳鞭抽出了青红,却仍咬着牙根不肯服软。
“就是写不来,要么,您便同我爹说去!”
于途气得胡子被吹飞到脸上:“行,老夫是教不了你,收拾东西赶紧走走走!”
少年也气鼓鼓地站起来,不忘朝老头做了个鬼脸:“切,半点也不疼。”
说着甩着手臭脸回身,却不料对上那门前望过来的一双清媚桃花目,竟即刻抽了抽鼻头,可怜兮兮地扑上来。
“阿音——”
已有成人高的少年扁着嘴朝律鸿音撒娇,“你瞧,老头下手好狠啊。”
说着摊开掌心来,声音愈发委屈,“抽这样狠,往后便握不住刀啦,也没法带你骑马啦。”
律鸿音仔细看了看。于途那样大的年纪早就没几分气力,这少年常年习武的又是皮糙肉厚,此刻已看不到多少痕迹。
但是抬头又对上少年可怜巴巴的眼睛,只得放软语气道:“那快些包扎罢,落了伤可不好。”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在少年期许的目光下,给他的手包扎好了。
少年正是乐不滋滋,结果却听律鸿音身后传来一道低沉声音。
“是挺严重的。”晏风阙搓着下巴,很认真地给出建议,“再来晚一点,就要愈合了。”
少年登时炸了毛,蜷臂抱胸道:“你是新来的侍卫?怎的这样没规矩!”
律鸿音连忙道:“他是我的兄长。”说着扯了扯晏风阙的衣角,“兄长,这是渭北总兵夏郢的儿子,渭州三军提督夏赴川。”
晏风阙仍然只是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
夏赴川见晏风阙这般态度,胸中火气更盛,只是当着律鸿音的面不好发作,于是开始阴阳怪气起来。
“我当是谁,原来就是那个妄图取代阿音位置的野小子。原先我只觉得我们阿音是仙女儿似的人物,如今经你这样的草莽一衬,更是天上地下少有——”
话音未落,大腿又被抽了一鞭子。
于途哼了一声,“瞧你这骄矜脸面,尾巴都要翘上天去了。孰贵孰贱可不是一张嘴便能颠倒的,如今既然一道来了,倒不如就看看是这野小子懂规矩,还是你这天才提督样样精。”
言毕指挥人将几个少年接入府中,“备纸来!”
……于途的考法很简单。半个时辰,先临一张帖,再作一首诗。帖是上京古碑的摹本,端雅小楷,笔画明晰,方正如君子,正适宜初学者摹习。
至于诗,老头则是给两人各撂了一盏清酒,先让人尝过,又道:“这是塞北关隘有名的雪海燃夜。你二位便以这酒为题,作一首五言罢。”
堂内东西各一间小室,门前垂了纱幔,分别位于两室的二人仅能透过纱幔看见彼此的剪影。
于途进了庭院弄花,吩咐律鸿音看着,等时辰到了便把卷子收上来。
律鸿音虽是端正坐着,可心里总有些打鼓。
夏赴川虽说是武门出身,可毕竟在于祭酒门下熏陶多日,便是块木头也该被腌入味了。
可晏风阙不一样。听说晏风阙在塞北靠打猎维生,被官府发现时手里还拎着一条血淋淋的狼,昔日里都没碰过书这种东西的。
怕只怕他连毛笔都不会握。
律鸿音莫名其妙地有些忧心。他也不太清楚这种忧心从何而来,姑且反复告诉自己,这是父亲的嘱托,不能叫他丢了律家的颜面。
于是便瞧瞧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往兄长的纱幔后走去。
晏风阙正在伏案,冷不防听见动静,警惕回头,看见弟弟脱了皂靴,踮着脚轻声走过来。
白皙手指搭在红润唇瓣上,向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晏风阙便没有开口,只是略略挺直脊背,将弟弟的身影挡在身后。
律鸿音轻声问:“写的如何了?”
晏风阙敛目道:“你这是作弊吧。”
律鸿音雪腮红了红,赌气道:“那我走了。”结果半跪在地上的膝盖还没抬起来,便被兄长轻轻摁了回去。
“罢了,你此时走,闹出更大动静,叫对面发觉如何是好。”
律鸿音悄悄拉开那纱幔一角,夏赴川大约还在心急火燎地应付不安分的纸笔,埋着头书写正酣,不曾注意到对面情状。
于是便把目光落回兄长身前的试卷上:“我只看看,又不帮你写,不算作弊的。”
然而等看到那临了半页的摹本时,却有些微微发愣。
“怎么了?”晏风阙盯着他那卷翘的羽睫,“写得不好?”
“不……”
应当说是太好了。晏风阙的字有一种和他年龄极不相匹的遒劲,动笔撇捺间,自有一番苍凉磅礴。
别说是大字不识的猎户,就是自小练习之人,也未必有这般功底。
律鸿音沉默半晌,“兄长,我觉得,剩下半页,你还是不要这样写了。”他正要解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然而还未启唇,晏风阙已然点头说了好。
再度起笔之际,又低声道:“听你的。”
律鸿音屈膝跪着,一言不发,薄红却悄无声息地从脖颈漫上两颊。
晏风阙写了一会儿,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身侧,却发觉弟弟垂着头眼尾通红,雪白贝齿不断从唇上碾过,似是叫人欺侮了一般。
他不禁有些疑惑,抬手揉了揉律鸿音的黑发:“怎么了?”
然而那掌心还没有挨到弟弟,律鸿音已经“噌”得站起。这一站不要紧,久跪的腿陡然酸麻发软,他支持不住,便这样直直栽倒下来。
被晏风阙眼疾手快地拦住。
律鸿音眼前一阵发晕,脸颊贴着晏风阙的胸口,感觉到兄长的两臂正环着他的腰。
他忙要起身,却被晏风阙抚着脊背,往怀里带了带。
“先别动。”晏风阙垂首道,“那姓夏的小子在偷看。”
①出自米芾《海岳名言》
译为:字要有骨力格调,肉须裹筋,筋要藏肉,这样就能俊秀丰润,结构妥贴,不落俗套。要做到险而不怪,老而不枯,丰而不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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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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