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良心,夏赴川起初真的只是在埋头临帖。
若不是对面古怪声响一阵接着一阵,他也不会不耐烦地抬头,打算看看那乡巴佬在整甚么幺蛾子。
笔杆挑开纱幔,眼前的云遮雾绕便淡下不少来。对面也点了高烛,烛火在纱幔背后跃动着,将晏风阙那爿屋室的影像投到帘上。
只是剪影。
却能看见微微颤抖的纤细腰身,绷紧了半跪在软垫上的小腿,以及勾紧了兄长袍角,因为紧张而无助地搭在兄长肩头的小臂。
看到那堂中的美人的确不见踪影后,夏赴川即刻确定了纱幔后被晏风阙半抱着的是谁。
首先是气得发昏,而后是觉得不可理喻。再多的夏赴川肚子里没墨捏不出词来,总之感觉从头到脚都挨了一柳鞭,险些把身前的桌案踹翻。
正要破口大骂,却听晏风阙道:“抱歉,是我认得字少,麻烦你解释给我了。跪这样久腿麻了吧,看看现在怎样,能站起来么?”
律鸿音本已羞恼难当,根本听不进去他这一番话。直到继兄扣在自己背后的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方才意识到他在为自己开脱,连忙软声道:“已,已无妨了。”
夏赴川信了才有鬼。抱这样紧,怎可能没有猫腻?阿音自然是最矜持的,想来定是那乡巴佬趁机揩油,得寸进尺呢。
于是便要抬腿上前救美,然而起身未半蓦地想起来,这乡巴佬现今与阿音还担着手足之名,若叫此事传扬出去,那些纨绔色胚子该如何编排阿音的名声?
更何况还要引来祭酒,不妥不妥。
犹疑间律鸿音已然从晏风阙怀里坐起来,要走时才发现自己方才脱了靴子,摔倒时靴子也被掀翻到了远处。
他够不到。
晏风阙便微弯下腰,将皂靴捡起捧过来。律鸿音小声说了谢谢,就这样当着晏风阙的面挽起裤管,露出一截莹润小腿,与雪白罗袜包裹的精致脚踝。
待到探足踏稳皂靴,看见晏风阙沉沉投下来的目光,方才又一阵耳热。
咬牙道:“别看了。”
晏风阙正沉浸在“古人跣足而坐那岂不是每每登堂都要解袜那若是有脚癣岂不是呜呼窘哉”的思绪中,听见这斥责嗯了一声,“是规矩吗?”
“对。”
于是郑重点头,“好罢,我记下了。不能随便看脚……这是第几条了?”
律鸿音气得拂袖而去。
不多时于途已经弄花归来,眉间染了花粉,香喷喷晕乎乎,颇有些飘飘然。然而一踏入堂中便恢复了板正瘪枣脸,冷哼一声从律鸿音手中抓了两人试卷,就着烛火看起来。
先看夏赴川的。
字,自不必提,一如既往的狗尿苔。因为用心了些,于是便成了用心的狗尿苔,肆意长在纸上,得意洋洋地散发着臭气,给老头熏得两眼一抹黑。
好罢,好罢。于途心想,再看看诗。
“一杯白清酒,酿自散关西。”于途点了点头,“虽然话是白了些,但做起用,也算合格罢。”
又往下看。
“来盘花生米,干他两只鸡。”
饶是律鸿音也没忍住嗤笑一声。
夏赴川涨红着脸道:“我写的有什么不对?酒自然是用来喝的,上阵杀敌,战后犒赏,哪个不要用酒?你这雪,雪什么玩意,不也是做这用处?”
想也知道随军汉子野大的哥儿平日听得都是什么打油诗,于途也没指望他能作出什么惊天大作。只是抚着胸口换了晏风阙的卷子看,这一看,却有些诧然。
“这字……倒是不凡。”于途眼中流露几分赞赏,“有韵味,有筋骨,是沉淀过的。就是后头这半页普通了些,要不然,定是篇佳作。”
夏赴川道:“拙劣模仿而已,前面尚且有余力,越往后越不耐烦,夫子,这态度不行啊。”
于途踹了他一脚。又往那诗作望去,登时便是一怔。
“三滴山雪色,一盏海潮声。野旷催倦马,宵起又西征①。”
于途念了两遍,赞道:“这首颔两联分别扣雪海燃夜的‘雪’字与‘海’字,用词斟酌得妙,不写酒字,却把酒的妙处暗自道来,笔法清新,不俗。”
“至于后两联,先是颈联这一个‘催’字,将战事频繁、穷兵黩武之弊暗藏笔下,尾联‘宵’对应酒名中的‘夜’,‘宵起’更显征战之困顿,最后紧接的‘又’更是直抒胸臆,似无奈,似喟叹,似视死如归,亦苍凉亦悲壮。”
于途再度点头,“短短四句诗,一下子便将这金贵颓靡的塞北名酒,刻画成了战士难得的慰藉。军中犒赏能得几分?不过是三滴、一盏,聊慰枯肠罢了。而这漫漫征途,却是一眼无边,不见尽头啊。”
律鸿音听得动容,连忙去望兄长神色。然而晏风阙木着那张俊脸,似是在倾听,也似是在思索什么。
律鸿音悄悄推他一把,“哥,夫子这样夸你,你怎么没表示的?”
晏风阙道:“……我在想,他怎么想的比我还多。”
于途细细品咂几刻,意味深长地望向晏风阙:“你这诗书,师承哪位高人呐?”
见晏风阙抿唇不言,心中有了分寸,便只是哼一声道,“罢了,不想说也无妨。你既有这般才学,收你入监也算妥当。”
律鸿音隐于袖中的指尖微微攥紧。听这意味,难不成真要替了他的荫监资格,换兄长入学?这种事父亲自然不会同意,可若是于途执意要求……
晏风阙开口:“我无心做学问,也无心仕途。”
“哦,那你有心什么?”
“随便做个伴读,普通健康,足够。”
律鸿音大震,惶然间于途已哼了一声,拄着拐杖叹息走远,“胸无大志,白瞎了有个好脑子。随你吧,既然就愿当个身体强健的傻汉子,老夫也不拦着。”
走出几步又回身喝一声,“夏封业,还愣着作甚,还不回去找你爹领罚!”
夏赴川道了一串是是是,板着脊背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晏风阙,伸出手指来戳了戳他的肩。
“还伴读,我看你是想伴榻吧?”少年酸溜溜道,“你做了什么我可都看见了,我警告你啊,你个乡巴佬别想觊觎阿音,他可是你弟弟!”
晏风阙严谨纠正,“不是亲生的。”
夏赴川火气更甚。不是亲生的,不是亲生的就理所应当啦?见这人凶恶冷峻,实在不想和他多言,于是转头向律鸿音:“阿音,这家伙来历不明古怪得很,你小心着他些。”
说着指了指自个儿,“再说,要哥哥,我也能当你哥哥呀——”
话音未落便被于途揪着耳朵扯走了。
只有声音遥遥传来:“这有什么!国子监哪个不比这泥腿子有资格……想给阿音做伴读也得排号儿呢!”
律鸿音有些羞赧,抬头看兄长,晏风阙神情冷沉,眸光仿佛暗了暗。
他便不敢再看了。
*
于府距律府不近,赶回去定要错过晚膳。律鸿音饿得两眼发昏,晏风阙便叫停了车,就近钻进家酒楼开小灶。
酒楼名为钟鼓馔玉,听名字也知道是如何富贵奢侈。律鸿音登门时倒显然一副熟客模样,店小二甚为热情地应上来,瞧见晏风阙,眼神便暧昧几分:“律公子今儿又换了酒伴呐。”
律鸿音秀丽的眉宇不动声色地微蹙,“这是兄长,不要乱说。”
进到包厢,先依习惯点上几样,又问哥哥:“你想吃什么?”
晏风阙道:“我对吃的没什么讲究,按你喜欢的来罢。”
律鸿音便一边翻着食单,一边垂眸笑道,“总觉得你懂得很多古怪知识,若非知道你从前野猎维生,我都要以为你是哪家藩王的公子了。”
这试探很是明显,但晏风阙似乎并没有听出来,还是那副一板一眼的模样:“叠马甲罢了,幼年出口成章,三年精通五门,在这个角色身上,很寻常的事。”
见律鸿音茫然地睁着一双美目,便用筷子点了点他面前的玉盘:“这焖虾要凉了。”
“嗯……我等等吃。”
律鸿音捧着酒盏小酌。他沉浸在对兄长身份的思忖中,不知不觉就一杯又一杯清酒下肚,等晏风阙剥好了虾放到他面前,才发现弟弟已经喝得两颊酡红了。
“饮酒伤身。”晏风阙苦口婆心道,一边将他手中的酒盏夺了过来。
谁知律鸿音就这样追着凑上来,低下头咬住杯沿,粉舌探入清酒,微微卷起来,宛如舔水的猫崽儿。
心满意足地将酒咽下,又抬起头来,手背撑着面颊,弯起桃花眼来盈盈望向兄长。
“你怎么把虾都剥好了。”粉白指尖点着兄长的额心,“好乖。”
晏风阙:“?”
晏风阙:“你醉了。”
醉鬼当然是不会承认自己是醉鬼的,律鸿音嘁了一声,又要给自己倒酒。
“别喝了。”晏风阙按住他的手腕,见对方又要伸另一只手来,又把另一只手腕也握住。
律鸿音哪哪儿都纤细漂亮,两节皓腕并在一起,也能叫晏风阙一掌松松钳住。酒意上头身子有些摇晃,险些要从椅上栽下,幸而被晏风阙圈臂搂住,就这么软倒在他胸前。
“知道了,不喝就不喝。”律鸿音半眯着眼睛看他,声音染上娇矜,“那我要吃虾。”
晏风阙松了口气,正待松手,却见弟弟张开红唇,裹着亮晶晶津液的软舌微微颤抖,就这样凑上来,清香酒气拂在木头兄长的面颊上。
似笑非笑,欲语还休。
“哥哥喂我。”
①诗和酒都是我瞎编的,赏析参考高考语文诗歌鉴赏题答题模板,属于王婆行为,但鉴于本人鉴赏题常年2分所以不可能有什么高水准,看个乐呵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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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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