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筱九没有眼花。
客厅沙发旁,一盏垂着脑袋的落地灯,此刻正亮着朦胧的暖黄色光芒。
而落地灯后,站着一个人。
它从头到脚全身漆黑——即便站在灯旁边,也全身漆黑,无法被光照透,就像是一个黑色的人形立牌。
它微微低着头,身上似乎没穿衣服,肩膀、手臂、腰、大腿、小腿、脚踝的外形轮廓都在灯光下很清晰。
红筱九熟悉文姜寿的身体,她朝着它的位置走了一步,面露担忧,而非恐惧。
“姜寿?”
她歪歪头,轻声唤道。
她话音一落,它就往灯前走了一步。
与此同时,它身上的黑暗如烂泥一般剥落,如浓雾一般退散腾飞,一小步的距离,眨眼之间,它就从一个全身漆黑、不见五官轮廓的黑影,变成了文姜寿的模样,快到红筱九以为刚才的黑影不过是灯光太暗,没有把文姜寿照清楚罢了。
暖黄的灯光擦在文姜寿的侧脸上,它眉眼低垂,神色阴沉忧郁,而它的另半边脸仍被黑暗淹没,无法看清。
然后它就一动也不动地站着,像是完全没有看到红筱九,像是跟红筱九不在同一个世界里,眼神有几分呆滞,如同在梦游。
但它身上穿的不是睡衣,仍是白天那副装扮,上衣和裤子膝盖处都是受伤后蹭上去的斑驳的血点,分外扎眼。
而且……红筱九又朝它走近了一步,隔着半个客厅,疑惑地眯起眼睛盯着它的手臂——被瓷片划出的伤口都没有了,都愈合了。
虽说都是小伤口,但这也恢复得太快了点。
“姜寿……”
于是红筱九试探着,再次轻喊了它一声。
这次,它抬起头来,没有丝毫情绪起伏、一潭死水般的目光投向她——表面是这样的,但她还是轻易就读出了它强装坚强,倔强十足的目光里冰封的脆弱和伤痕累累。
所以对视的那一刻,红筱九感觉自己的心脏被重锤了一下,她恍惚了一下,震惊地后退了一小步,紧接着,虽迟但到的恐惧就慢慢浮现在她脸上。
她换上打量的目光,重新,再一次,认真地把它从头看到脚——这动作很怪,仿佛她在打量一个很久没见的人,仿佛她突然认出了它是谁。
它不是文姜寿,又能是谁呢?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是文姜寿和自己关系破裂的夏天。
文姜寿对自己态度的转变不是一朝一夕的,那个夏天,文姜寿的异常,红筱九早就发现了。
那段时间,文姜寿比往常都要黏自己,虽然她平时就是一副波澜不惊没什么表情的模样,但那段时间,她整个人很忧伤很颓废,死气沉沉的,很需要依靠。
她总是来找自己,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就只是长时间地靠在自己身边,跟一头受了伤蜷缩起身体瑟瑟发抖的小狼崽一样……
那样的情况持续了很久,在自己忍不住问她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又支支吾吾的,不愿意跟自己说。
不知道为什么,红筱九就是觉得,眼前的文姜寿,就像是十年前那个郁郁寡欢的文姜寿跨越时空站在了自己面前。
红筱九就是觉得,眼前的文姜寿,是从前的文姜寿,不是现在的文姜寿。
她太熟悉文姜寿了,所以她的直觉强得可怕。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害怕,她难以抓住那股在心里面乱窜的毛骨悚然的感觉,她看着眼前的文姜寿,脑海里有种强烈的时空错乱感,好像她的身体被撕成了两半,一半在现在,一半被扔回到了十年前。
在红筱九后退时,它的头微微向后仰了一点,似乎有点伤心。
然后,它朝她走去。
随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近,红筱九的胸口越来越闷,她不禁使劲掐住自己的手指,后脖颈和肩胛上的肌肉也都紧绷了起来。
它越来越近,她的目光也随之不停上移。
“姜寿,你别这样吓我……我害怕……”
但它面无表情,都快贴到她身前了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红筱九没忍住后退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再然后,就是墙了。
就在她转身想另寻出路的时候,它已经压上来了。
两具身体紧贴在一起,眼前的空间陡然变得局促幽暗,红筱九能感到它的腿卡在了自己两腿中间,她抬起眼帘又落下,反复几次后才强撑起视线跟它对视。
不清不楚的昏暗里,生出几分暧昧。
它低头看着她,黑棕色的眼瞳在没开灯的昏暗里,显得更具有诱惑性。
她看着它的眼睛,抬抬手,手掌按在它腹部,这动作似乎是想要推开它,腕上却没用一点力气,倒有点欲拒还迎的味道。
然后它低头,抬起了她的下巴。
红筱九的脑海霎时嗡鸣得更厉害,心口泛起的激动与酸涩交织在一起形成挠人的奇妙的感觉,那几乎让她的血液倒流。
于是她急急收回了撑在它身上的手,转而抓住了它顶在自己下巴上的手,紧紧握着它的手腕。
仍然不像是要推开它或者阻止它,更像是……害羞的紧张。
它偏偏头,鼻尖若即若离地扫了她鼻尖一下,唇瓣虽未相贴,但呼吸早已交融在一起。
她睁大眼睛,一动也不敢动,它腕间的脉搏在她指尖下跳动,一切如此鲜活真实。
咚!咚!咚!声音再起,响亮,且焦急万分。
不待红筱九迟钝的脑海反应出那是什么声音,面前的人就突然被一股力量扯了出去——文姜寿冲上前,一把攥住它后背衣服,半拖半拽,直接把它给扔了出去。
它被拽得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踉跄后退了好几步,小腿撞到沙发扶手上,身体彻底失衡,整个人仰面摔进沙发里。
文姜寿挡在红筱九身前,怒气冲冲地看着沙发里的人,胸膛肩头都剧烈起伏着。
红筱九愣了一刹,然后五雷轰顶,原地石化。
两个文姜寿……
两个文姜寿!
她眼前有两个文姜寿!
它撑着胳膊从沙发上坐起身,看着挡在红筱九身前的文姜寿,眼神里也是震惊和茫然。
但在一旁落地灯提供的光亮下,红筱九看到它眼神里的茫然来越来重,然后又越来越轻,最后转为清明。
好像一会儿的功夫,它就卸下了伪装,或者完成了什么人格的转换,然后就见它眼睛一眯,漫上笑意,高高翘起嘴角,笑了。
见到它的笑容,红筱九一惊——是码头车站那个人!自己就是没有看错,它就是文姜寿……吗?
红筱九又目光一歪,看着挡在自己身前,背对着自己,愤怒到肩背都在抖的人。
文姜寿又惊又后怕,她喘着粗气,浑身遏制不住地发抖,满脑子都是刚才它跟红筱九接吻的画面,恨不得上去撕掉那张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皮。
而它呢,它瞧着她发怒的模样,笑着一歪身子靠在沙发上,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两人一笑一怒,无声对峙了一会儿,文姜寿才猛地想起来要去安抚红筱九的情绪。
而恰在此时,红筱九也犹豫着伸出手,拉住文姜寿的手,轻轻拽着她的胳膊,掰过她的身体,让她面对自己。
然后红筱九看看站在自己面前,低着头一脸愧疚歉意的文姜寿,又看看靠坐在沙发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的文姜寿……
紧接着,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又摸向文姜寿的手腕——没有伤。
“我知道了,”红筱九松开文姜寿的手,笃定道,“我一定是在做梦。”
我一定是在梦里。
听到她的话,它脸上的笑意更盛,忽然来了一点想要捉弄人的兴致。于是它站起身,走上前,胳膊肘压在文姜寿肩上,斜靠着文姜寿,另一只手则捏住红筱九的腮,并轻轻晃了晃。
见此,文姜寿没好气地拍开它的手。
面前紧挨在一起的两个一毛一样的脑袋,让红筱九大脑宕机得更厉害,她看到它动了动嘴巴,看口型是在问自己:“疼吗?”
疼。
红筱九似乎已经灵魂出窍,呆呆地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
从前在一起的时候,文姜寿的习惯是捏自己的耳垂,她不怎么捏自己的脸,因为她觉得那太肉麻,但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又特别喜欢捏自己的脸蛋,就是那年夏天,她一句话也不说,要死不死半死不活的时候……
红筱九捂着脸的手慢慢移动到自己的嘴巴上,她不敢相信——十年前,或许不是文姜寿变了,而是她身边有两个文姜寿。
“为什么有两个你?”她捂着自己的嘴巴,声音闷闷的。
文姜寿不敢直视红筱九的眼睛,她抿着嘴唇不说话,似乎真相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东西,而一旁的它则笑笑不答。
都不说。
“谁是,真的?”
红筱九已经被吓傻了,她张了张嘴,嗓子没能发出声,而是用气音问道。但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问的不对,问的没有意义。
眼前的两个文姜寿,一个面露无措有点紧张委屈,一个眉开眼笑有点吊儿郎当的,气质截然不同,单从这一点,她就能分辨出哪一个是文姜寿。
但是眉开眼笑的这位,刚刚那种忧郁无神的状态又不像是装出来的,它刚刚那副模样,真是让红筱九恍惚得厉害,它跟她记忆里那个脆弱可怜的文姜寿完全重合,让她以为十年前那只受伤的小狼崽再次走到了自己面前,
或许她该问的是,它是从哪里来的,它什么时候出现的,从前跟自己在一起的到底是哪一个文姜寿……好乱,一团乱麻……
而且,瘆人的是——红筱九看着她俩勾肩搭背的样子——为什么感觉她们两个的关系很好?为什么?
“是我。”
红筱九的心思已不在谁真谁假上,但文姜寿一听到红筱九的话,就急于自证,脱口而出:“我是真的。”
它不禁眉毛一挑,嘴角咧到了耳根,那表情像是在说:“慌什么,我又没有想跟你争,没人跟你抢。”
红筱九觉得冷,她靠着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她若有所思地盯着面前的两人,良久,问出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十年前,想要害我的是你们两个中的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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