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落雪

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脸上,像一朵暮春时的落花,转瞬化作水流下,淌进围脖,安德烈被冷得一激灵。

风呼啸着,黑暗像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扑来,有那么片刻,他以为自己瞎了。

——我怎么还活着?安德烈记得自己被一颗手雷击中了,扔它的是对面一名冲锋在前的少尉,时机刚好卡在机枪冷却的间隙。榴弹飞来时,安德烈没有躲闪,而是扣下了扳机。

前方钢筋水泥的掩体为他挡去了炸药大部分威力,但活着未必见好。只要活着,意识还清醒,就得面对当下无论多么可怕的处境。一枚碎片击中了他的盆骨,他的下半身动弹不得,能依靠的唯有双臂。

交火暂熄,士兵们撤了回去,只留下横七竖八的尸体和废墟。他慢慢翻了个身,脊背压在一块棱角尖锐的碎石上,被刮得鲜血淋漓。

但安德烈不以为意,他被上方一片幽广的神秘所吸引,短暂脱离了尘世。硝烟被吹散了,大气重又变得澄明,没有月亮,天空格外高远,仲夏夜般遥不可及。雪花纷扬而下,洁净、安静,为阵亡者披上一层圣洁的白布,星辰熠熠闪烁...刚刚冲他眨了下眼的是北极星。

隔了亿年之久,星星依然彼此陌生,它们不会厮杀。夜空突然变得难以理解,难以陌生,人间不通行那里的律法。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沉下腹腔,感受他所紧贴的大地。人的大地,滋养也埋葬着我们。像山谷传来的回音,他听见了第二声绵长的叹息。

叹息的尾音被风吞没,安德烈屏气凝神,侧耳细听,双手在碎石瓦砾中摸索,爬到铁丝网前。他将手肘架在铁丝上,撑起上半身,划亮一根火柴,想找到这具同样在呼吸的血肉之躯。

十米外,有一双静静盯着他的眼睛,白天向他扔手榴弹的那名少尉躺在那里。

敌人双腿完好无损,右手压住胸膛——显然,那是他中枪的地方。从他成功止住了血看,他的伤势不算坏,尽管脸颊苍白如大理石雕,但在周围的死人堆中依然显得神采奕奕。他偏了偏头,安静地观察安德烈的一举一动。

我的枪法真不赖,没让他跑掉。安德烈沾沾自喜,眉毛一点一挑,得意地上下翻飞,对方打量了他几眼,慢悠悠扭过头去,不屑理会他的挑衅。

“嗤。”被敌人没来由的优越感刺激,安德烈心头窜上一股无名火,匍匐在地,试图从横在两人间的铁丝网下穿过去。果然,听到衣物与砂石粗粝的摩擦声后,敌人立即转头,用眼神警告他,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

安德烈的腿无所作为地拖在身后,与忙忙碌碌向前爬行的手臂形成鲜明对比。艾伯特骤然放松下来,屈肘垫在颈后,闭目养神。

“嗤。” “你笑什么?”尚未交锋便遭对手看轻,安德烈恼羞成怒。“你懂德语?”艾伯特吃了一惊,随口辩解:“我只是想到了高兴的事。” “等着吧,”安德烈咬牙切齿:“我一定要结果你这个小杂种。” “我很期待。”艾伯特好整以暇,等他爬到离自己三米远时,才拔出腰间的配枪:“你以为我连扣扳机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蠢货。”该死!安德烈边喘气边哆嗦,对方唇角弯起,仿佛在做一场愉快的游戏。他停了下来,努力想看出一丝破绽。

没有奏效,对方依然在笑,笑得甜蜜欢畅,乐不可支,眼眸深处却是刺刀般的寒,被战火淬出来的一代,历经生死考验的战士,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你为什么刚刚不开枪?”安德烈目光上移,停在对方脸上:“你根本没有子弹。” “我饿了,”少尉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我没法爬过去给一个死人搜身,不如等他把食物送到我面前来。” “......” “我猜你在心里骂我,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他撕下半截纱布当餐巾:“能快点儿吗?我有点等不及了。”

? “你们吃这么好?”勒索到手,艾伯特却绷不住了。他满心以为敌人会递来一个黑面包,至多是一个冻硬的火鸡肉罐头,没想到是一大坨油纸包裹,泛着温润油脂光泽的腌猪肉,后勤部门口口声声说,敌人比他们惨得多,可德国士兵在东线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他深呼吸了一次,试探性咬了一口,很快转为狼吞虎咽。

一名苏军中士与一名德军少尉,并排躺在被遗弃的阵地里,分享食物——尽管是不情愿的,他们都在近战中杀死过对方的战友,五个小时前还差点杀死彼此,但从未如此平静地离活着的敌人这样近。黑暗、孤独、食欲,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火苗,是它们模糊了阵营和国籍,将人还原到最初未分化的时候。他们相顾无言。他在呼吸,他也在呼吸。他在进食,他也在进食。他在抽气,他也在呻吟。时间流逝,某一个时刻,他们突然意识到,他们没什么不同,两人都在对方身上找到了一位朋友的影子。艾伯特觉得安德烈有几分像雷瑟,安德烈则觉得艾伯特酷似瓦连京。

“他们不会不管我们了吧?”话音刚落,艾伯特愣住了,什么是我们?什么是他们?此刻,他与欲置死地的敌人成了“我们”,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却因为远在战壕,成了“他们”。“瓦西里耶夫上校不会放弃这里,”安德烈回答:“或许德国人动作更快,看我们谁更走运。”

中校攸地睁眼。午夜梦回,梦中的缠绵温存不复存在,他的爱人已埋葬在冬雪之下,泯灭于拉多加湖畔。一朵早逝的向日葵。

最令他烦躁的是,他的脑海中出现了另一个人,那名阵亡的德**官。他半跪在雪地上的样子,手中猎猎飘动的黑白红三色旗帜,怀里染血的信,风雪中才炼出的钢铁般冰冷燃烧的蓝眼睛...都是那样清晰。他的名字是什么?他有爱人吗?她知道他阵亡了吗?她...她还在等他回家吗?

喝了一半的伏特加和墙上的匕首折射着微弱的星光,中校想到了敌人胸前的银质十字架,像是定情的信物。但死亡是比爱情更有力主宰命运的君主。

士兵一个鲤鱼打挺:“你要什么吗,长官?” 列昂尼得定睛一看:“怎么是你?我的副官呢?” “可能牺牲了。”士兵闪烁其辞。

“什么叫‘可能’?你们没有进行确认?”中校勃然大怒:“现在不是五月,没有宿营地,这种天气伤员怎么熬过晚上?” “别尔夫什卡说中士被手雷击中了,之后就没人看见他了。” “胡闹!”列昂尼得披上大衣,厉声警告:“我说过多少次,撤退时可以丢弃重型武器,不能丢下战友...战争的核心是人,火炮可以再造,人却不能复生。我不想战后看到的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安德烈同志。” 呼唤低沉、清晰、坚定,刺透风雪。“是我,长官!”阵地的另一端飘来副官虚弱激动的回应,“你在...”黑暗深处,一簇火星一闪。“不许开火,”另一道声音响起:“警戒,让他们运回伤员。”列昂尼得恍惚了一下,不可置信,那是一道他阔别经年的声音。

护耳潮湿温热,他的耳垂被子弹削去了。“舒伦堡?”等了一会儿,中校提高音量问道。

“列昂尼得?”探照灯打开了,黛紫的天空被照得恍如白昼,双方士兵一头雾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看向自己的指挥官。

“列昂尼得!”舒伦堡借绳子下楼,半空中就用力一荡,绕过障碍物纵身一跃落到地上。他边跑边挥手,快到时滑了一跤,仰躺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等列昂尼得拉他起来。

他们曾是好友,是同窗。

但现在,他们是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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