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白桦林

“你来。”被粉笔打中额头的男孩一个激灵,像只睡得迷迷糊糊的看门犬笨拙地站起,一下撞翻了桌椅。

在一片哄笑中,他揉了揉眼睛,扶正桌子,从松开的袖口摸出一块橡皮,垫在短了一截的桌腿下面,羞涩地舔舔嘴唇:“我不会,教官。”

“不会就好好听着!”安德烈的指关节咔地一声,又掰断一截粉笔:“坐什么坐?我让你坐下了?” “对不起,教官。”对方重新乖乖站起,他有一头蘑菇般蓬松的深红卷发,被手肘压得有些凌乱。安德烈强压下心头的火气,抬起教鞭,从题干开始,倒过来仔仔细细重讲了一遍:“现在懂了吗?”

学生睁大湿漉漉的碧蓝眼睛,颊边的酒窝若隐若现:“老师,5in30°=1/2是什么意思?” “...那是sin30°,”顿时,教鞭颓然坠地,安德烈气若游丝:“下课。下节课检查笔记。”

他拿起黑板擦,失神地盯着辛苦书写下的计算和公式。“教官,”教室里仅剩的一名学生怯生生举手:“笔记记哪里?” “纸上,不然记教官脸上。” “可是我没有本子,”对方摊开手,掌心写满歪七八扭的字,是语文课上讲解的普希金的诗句,鼻尖上挂着一道瀑布般不断长长的鼻涕。安德烈脸色稍稍好些:“上周新发的作业本呢?丢了就来我办公室重新——” “没丢,”男孩诚实地摇摇头,一下吸回快垂到桌面的鼻涕:“昨天折纸飞机时不小心撕光了。”

“没有,”黑板擦飞出窗外,玻璃哗啦啦碎了一地:“去偷。” 孩子犹豫片刻,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遵命。”

白桦树一改冬日的肃穆,披上春装。银白颀长的树干,沙沙作响的绿裙。在树林的包围和阴影中,思维能像河水一样,时而蜿蜒向前,时而横冲直撞。军队傍晚就要开拨了。

中校清楚离开了这片白桦,要去往何地。他想独自漫步,不理会此刻也未停息的炮火和飞过的子弹,但一座大门敞开的房屋挡住了他的前路。他在折向湖畔和拜访主人间迟疑了下,最后他缓缓点头,仿佛对自己的决定最终确认般,大步走了进去。

这不是民居。一截短短的门廊后是宽敞的大厅,有几排长椅,像举行小型音乐会或弥撒。墙壁没有粉刷,金字塔般由大块的石料堆砌,大大小小的镜子贴在岩壁上。他感到这些凹凸不平的镜面扭曲了空间,从中看见一个个或高或矮,或宽或窄,或变形或拉长的自己。天花板上垂下一根缠满铁索的灰色十字架。

“是你。”乐谱架上的羊皮卷不知何时被翻开,黑暗中走出名白胡子老人,胸前也挂着小十字架:“列昂尼得.伊万诺维奇.瓦西里耶夫。” “你认识我?” “你母亲曾抱你来这儿施洗,她显然很穷苦,却把你裹在富人家孩子才用的羔羊皮里,问你是否会成为一位大人物。”

“哦?”列昂尼得墨绿的眼球纹丝不动:“您怎么回答的?” “我的回答是这类人很孤独,至于神的回答我不得而知,”神父端来银烛台:“看来,你现在是位大人物。”

“或许,”他摘下皮手套,放入军大衣的口袋:“你的十字架上少了耶稣,神父。” “你以为只有圣子被钉在十字架上?”老人犀利地瞥了他一眼:“世人都在受苦,孩子,你也一样。”

“看看这些镜子,其中哪个是你?” “都不是我。” “你这么回答,是因为你见过真实的自己。但如果,你没见过真正的自己呢?如果你出生以来,就对着这些镜子呢?如果你身边的人一遍遍告诉你,你就是镜中人呢?”

“你认为这些镜子在说谎,难道正常的镜子不会说谎吗?今天杀了人的列昂尼得,与昨天双手清白的列昂尼得,在镜子里,不是一模一样吗?镜中的,是列昂尼得.伊万诺维奇.瓦西里耶夫吗?”

“靠神来认识自己,孩子,”神父的双目炯炯发亮:“不要靠镜子。” “您可不太像神学家,”中校难得笑了:“来偷偷找您忏悔的人大概不少。您比您的宗教更有趣。但我要提醒您,传教违法。既然天上没有神,人间也不该有神使。”

“你否定神对人的爱?” “我否定的是神,不是宗教,”他接过半根熄灭的蜡烛,划亮火柴点燃,任烛泪滴淌在手背上:“是教堂而非上帝对心灵起疗效。来教堂的,有眼睁睁看着孩子饿死的农民,打了二十年官司最后因没有贿赂法官而一无所有的被告,也有哄抬物价,良心难安的富商。这片空间解除了日常的劳务,□□的枷锁,这里没有镜子,走进来的只是一群赤条条、拖着不同十字架的灵魂。人在呼唤耶和华时,其实是呼唤自己的心。很多人在教堂里时,才有空关照心灵。”话音刚落,他发现自己也是如此。毕业以后,他好久没有愉快地辩论过了。

“这么说,你没有什么想问神的?” “神已经被镰刀锤子砸碎了。” “你看见落日西沉,不感到害怕吗?你不想弄清,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吗?”

死亡?列昂尼得的心沉了下去,他经历了太多死亡,唯独不能接受爱人的死亡,因为那是在幸福中突然降临的。那昙花一现的爱情让他的脸色时而苍白,时而泛起红晕。

“别噎着,亲爱的。”青年的眼眸宛如阳光下微波粼粼的贝加尔湖水,温柔极了,靠在他怀里的米兰娜懒得接杯子,直接就他的手喝了几口。

“爸爸?”看见转过扶手椅,将他们逮了个正着的老乌尔里希,米兰娜呆住了:“您不是去钓鱼了吗?” “这不就有鱼上钩了,”老乌尔里希脸色发青,头回如此严厉对女儿说话:“还是一双。” 气氛一阵尴尬,米兰娜撕下一个油汪汪的烧鸡腿,殷勤地往老乌尔里希嘴里塞:“你吃,爸爸。” 她又分了个鸡翅膀给列昂尼得:“你也吃,亲爱的。” “太不像话!”老乌尔里希狠狠咬了口烧鸡:“谁许你这么叫他?” “那...你也吃,老公?”

“你,你还要嫁给他?”老人的单边眼镜摔在地上:“你,乌尔里希家的千金,跟一个雇工的儿子...” “您糊涂了吗,爸爸?被人听到这些话您是要坐牢的!” “要是沙皇没退位,你该嫁给尼古拉!”老乌尔里希用烟斗猛敲桌面:“他?他世世代代都是我们家的仆人!”

“不许您这么说!”米兰娜美丽的小脸涨红了:“我要他,我就要他!您若不同意,当没生过我吧。” “你...米兰娜...你...”老乌尔里希眼睛一翻,从扶手椅上滑下。“爸爸?爸爸!”他哼哼两声,眯眼看女儿的反应,佯装倒地不起,这时,一直一言不发的年轻人上前,轻轻松松抱起他。

——别碰我,小崽子!气不过的老乌尔里希用烟斗邦邦敲了对方几下,青年没什么表情,将他平放在沙发上,在他耳边轻飘飘说了句:“还不死,老登。”

“坏了,爸爸怎么真晕过去了?”米兰娜直跺脚,后悔自己说话太冲了:“算了,列昂尼得,改天再跟他说,你先回去吧。” “...是我不好,亲爱的。”列昂尼得低头看着她,指尖却在快要碰到她的一刻轻轻放下。“别难过,爸爸就这个样子,”米兰娜边掐老乌尔里希的人中,边小声安慰:“我们白桦林见。”

“回来啦?”老瓦西里耶夫一溜烟小跑过来,招呼儿子,替他抖落翻领上的积雪:“最近家里的鸡少了好多只,你一路上有看见狐狸吗,儿子?” “...没。” “快来,儿子,试试我新打的围巾,我拿鸡蛋和谢廖沙家换的毛线,红色的,漂亮吧?旧的那条扔鸡窝里吧——狡猾的红毛小畜生,连脚印都没留下,我非多下几个夹子,逮住它们剥皮。” 一只踱步到栅栏边觅食的母鸡看见列昂尼得,惊吓地咯咯拉响了警报。本来昂首阔步巡视领地的公鸡呼啦飞到松树上。“您歇着吧,”列昂尼得咳了两声:“别不小心夹着自己。” “也对。诶?这才坐下两分钟,怎么又往外跑呀?” “有事。” “晚上我炖了...” “不饿。”

孩子大了呀。老瓦西里耶夫哀叹一声,不敢多问,默默熄了灶上的火,拿了扫把扫雪去了。

被车轮碾过的雪上趴着稀稀拉拉的枯草,远望去像驯鹿的皮毛,顶着天空的山丘如冰冻的波浪,一簇马头状的灌木丛后是一间木屋,隐约传来碗碟的摔打声和争吵。

一个女人从屋中冲出,跑到雪地上,抽泣声听上去很悲伤。她衣衫不整,右半张脸微微肿胀,青紫的眼眶旁有几道红痕。列昂尼得将一路上用冬青树枝和红浆果编成的花环暂时挂在松树枝上。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走了出来,拎着酒瓶,骂骂咧咧,朝跪坐的女人挥舞拳头。列昂尼得冷冷地看着他,挡在女人身前:“你最好别再碰她一下。” “起开,小鬼,不然我一起教训你和这个婊子——”他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青年一拳,踉踉跄跄转了一圈倒地。

“别打他!”女人哭着抱住列昂尼得的膝盖:“他太痛苦了。” “...他是你的谁?” “我的丈夫。”

他困惑极了,难以相信有人会用这样下流的话辱骂妻子:“你为什么打他?你们不是相爱才在一起的吗?” 被揪住领子的男人嘟囔了几句脏话,又沉沉睡了过去。“他从战俘营回来才这样的,”女人泪光闪闪,却噙着母亲才有的微笑:“再说,孩子,世界上哪儿有那么多人相爱呀。”

“别怕我呀。”米兰娜救出一只冻在湖面上的天鹅,它优美的脖颈枕在她的臂弯,羽毛同新落下的雪一样洁白,受伤的翅膀轻轻摇扇。

它再也到不了温暖的南方了。她抚摸它黑黄的嘴壳,在它颈上系了条红纱巾,把它安置在床边。

雪这么大,他还会来吗?念头转过的瞬间,她看向窗外,白桦林深处渐渐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从大雪,从冬日的严寒中走来,大衣下摆被风鼓起。

米兰娜不禁战栗。她忽然想,即便她叫他去死,他也会执行。“米兰娜,”他看见了她,眼睛一分分亮起,神色却有些犹豫,不敢去拉她:“我配不上您。” “你不会还在想爸爸的话吧?”米兰娜哭笑不得:“别理他,列昂尼得,我们是爱人呀。”

“嗯。”他环住她的腰,小心翼翼抱起她,同她十指紧扣,额头相抵:“我会成为名大人物的,亲爱的,我会让后来的人记住我,记住你。” “傻瓜,”她轻声回答:“白桦林无所不晓。”

“怎么样,决定求助神了吗?”神父颤巍巍走向他。 “神不曾死去,他也不能回答。”中校摇摇头,门外是暮霭中的白桦林:“但我知道,明天有新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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