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打小就教育她,做人做事要讲道理,动粗耍狠是流氓行径。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扇人耳光。
“对不起”“不是故意的”“虽然你有错在先,但无论怎样我不该动手”……
乱七八糟的话头默默滚过,到了嘴边,变成:“你、你怎么顶着个巴掌印到处走?”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彭侯脸上瞟:好像肿了,肿得挺厉害……
彭侯抱着她,走得很稳,气息一丝也不乱,眸光轻眨:“在气这个?”
他似乎是有些诧异,但面色几乎不显,仍旧是那副温平的含笑模样,瞧着很顺眼,但楼小禾就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你这样岂不叫人看笑话?”
“谁敢。”他轻飘飘吐出两个字。
“……”
“放我下来。”
“这就害羞了?他们可还没看够。”
楼小禾彻底没了脾气,余光往身后的林子飘了飘,“害、害什么羞?我有话要说,你先放我下来。”
楼小禾脸确实有些发烫。
彭侯衣襟半敞着,身上似乎还带着方才打铁时沾染上的火炉子的热烫气,一路走来,温度不见散去,反倒渐渐地连她也跟着热起来……不过,好像没有什么汗气就是了,闻着依旧是那股舒服的木头味道。
彭侯垂着眼看她,这回没说什么,默默将她放了下来。
楼小禾落地时,他伸手扶了扶她的肩头,等人站稳了才松开。
她站直了,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看着彭侯的眼睛,又飞快垂下眼去,道:“对不起。”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这时日悬中天,秋蝉嘶哑的鸣叫于丛林间回响,四周没有风,林子里的枝叶静悄悄。
“我当时……太生气了,也很混乱,不是有意要动手的。但说到底,动手是我不对……那什么,我看你脸肿得挺厉害的,要不,你先回去上个药?”
她本来一肚子恶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对着那个高高肿起的巴掌印,就是忍不住心虚。
再则她记挂豆豆,心里不踏实,没有心思与彭侯做戏,只想快点将人打发走。
见彭侯不说话,楼小禾飞快地四下扫视,状似不经意道:“我听说这附近有种仙药,能够强骨髓,杀三虫,去伏尸,叫什么……”她作思索状,道,“唔,叫作天棘,也不知这药长什么样……”
她一双眼乱瞟,余光却盯紧了对面人。
“不是来找我的?”彭侯眯了眯眼。
楼小禾一滞,“是啊,我可不就是特地来找你,顺、顺便也找找仙药嘛。”
“你说的是天门冬,这里没有。”
听了这话,楼小禾面上流露出一丝失望,很快又掩饰下去,嘴唇刚动了动,就听得彭侯又道:“你身后的松林里,遍地都是。”
“……”
非得这么一句一句蹦是吧。
她顿时喜出望外,抬头冲彭侯一摆手,“行,那你快回去,把脸好好拿药敷一敷,我去林子里转——”
她边说边转头往后走,冷不防腰上一紧,天旋地转……
“……”
彭侯抱起她,大刀阔斧往前走,“不生气了?”
这茬还过不去了是吧……
楼小禾气闷,“彭……”她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生不生气你也要管么,生气又怎样,你要哄吗?”
她不过话赶话随口一说,谁知彭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也不是不可以。”
又说:“不太会,你教我。”
看看这乖巧谦虚的小模样,多么熟悉,就在不久前,几乎一模一样的神情,这厮对着她说:“不对的话……小禾教教我。”
她倒是教了,什么花生糖大鸭梨桂花糕,谆谆善诱,这坏种倒好,一个字没听进去,转头就给她喂人肉……虽然是假的吧。
跌倒不可耻,可耻的是重复栽进同一个坑里。
眼下,楼小禾内心毫无波澜,甚至张口就来:“好啊,这有什么难,我这人最好哄了,旁的都不需要,只要一句真心实意的道歉,就像我刚才那样……你会么?”
她话里带着刺:没有心的疯子,懂什么真心实意。
楼小禾不习惯这么被人抱着,很没有安全感,双手不自在地绕住了彭侯的脖子,从她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他瘦削好看的下颌线,眼神却看不分明,想来依旧是那副悠哉散漫无所挂心的气人神态。
“我方才想通了一个道理。”彭侯忽然说。
唷,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疯子居然同她讲起了道理。
“你吃下去的人是假,可我挨的耳光却真。”
“……”
言下之意:你对我道歉天经地义,我给你道歉岂有此理。
“再则,人肉无论生熟,一概酸臭,你闻不出来?”
话里有话:身为犬族,鼻子是不是太钝了一点,被骗也活该。
……果然,在气人这方面,彭侯从不让她失望。
楼小禾感觉自己要炸了,偏偏她还窝在人怀里,要发作吧,毫无气势,不发作吧……她就受不了这种闲气。
“彭——”她用力挣扎起来,“你放开我!”
彭侯身上的气息很好地安抚住了蠢蠢欲动的小红,她现在浑身都是劲,挣扎的时候连头发丝都在用力。
可男人的手臂像铁钳一样,牢牢地将她禁锢住。
“怎么不叫我名字?”
语声带着诱哄,小红刚屁颠颠地冒出点头,瞬间被楼小禾暴力摁了回去。
她这次没顺他的意,咬牙蹦出三个字:“我、就、不。”
彭侯默了默,忽然停下脚步,偏头凝视她。
秋蝉的嘶鸣戛然而止,依旧没有风,高悬的日头将身前的松林和身后的湖水映照得疏朗明丽。
“我不该骗你,吓到你了,我……”
他半垂着眼睛,一半的眸光被艳阳照亮,另一半遮隐于浓密的眼睫下,明暗不定。
楼小禾听见那把蛊惑人心的好嗓子低低沉沉响在耳畔,从来漫不经心的腔调,莫名沾染上几分暧昧不清的犹疑和迟滞,他说:“我好像……”
——“……没做对。”
楼小禾:“……”
好险,方才差一点就要可耻地心软了。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楼小禾木着脸。
她忽然被放了下来,周遭都是扑鼻的药气,楼小禾不自觉耸了耸鼻子。
湖光山色不知什么时候隐去的,眼前是一座药房,与墙一般高的排排药柜森立着,柜面齐整,药屉格子上的铜环齐崭崭,光泽温亮,一看就常被人触碰,且有人殷勤打扫。
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见过天君。”
女子手中拎着绛色袍子一角,露出小半截浅杏色里衣,倾身施礼,不卑不亢。
楼小禾不由自主望着她出神:好美,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想不起来……实在不应该。
她回想片刻,对上号了:唔,早上见过一面的,女子五官冷艳明丽,很打眼,几乎一眼就烙在了脑子里——是柳含烟。
“想要什么,和柳护法说,药房里应有尽有。”彭侯对她道。
“!”这坏种终于干了一回人事。
楼小禾有些雀跃,但柳含烟的脸太冷了,她不自觉犯怵,“那,劳烦柳护法,小的……呃,我想要些天门冬的果——”
面前轻风拂过,柳含烟径直掠过她,上前几步,在彭侯面前站定,道:“天君受伤了?”
语声紧绷,明显不悦。
楼小禾当即收了声,头皮一紧。
……冰山美人气场好强,她想跪。
彭侯语声淡淡的,但又似乎透着笑,“嗯,早上喂一只小狗,不小心被挠了。”
楼小禾:“……”
“养不熟的小崽子,权且交给属下,代为管教,不出三日,定训得乖顺可人。”
楼小禾:大气不敢出。
“不必了。”彭侯偏头看她一眼,似笑非笑,“胆子小,怕生,只认我。”
楼小禾想瞪他,当着柳含烟的面又不敢,眼睛有点抽筋。
柳含烟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稍等,属下去给天君取药。”
“无妨,给她取些天门冬的果子……”彭侯转向楼小禾,问道:“要多少?”
楼小禾连忙地:“不用多,一小把就行,劳烦捣成汁,多谢柳护法。”
彭侯忽然朝她伸出手,她下意识地握住了,然后听得他道:“你怕什么,柳护法又不吃小孩。”
“……”一听“小孩”二字,楼小禾心头就蹿起一股邪火,想甩开彭侯,但一想到这不失为在柳含烟面前表现诚意的好时机,她姑且忍下了,甚至任由小红撒欢,黏黏糊糊地往彭侯怀里拱了拱。
彭侯身上腾腾的黑气此时已然不见了,手心也恢复了温度,热热的,很踏实,怀抱也为她敞开着,顺势将她半搂在了怀里。
柳含烟看一眼他二人,依旧是那副冷淡神色:“稍等。”
说罢,转身去了。
“脚怎么样,让柳护法看看?”彭侯忽然道。
楼小禾慌忙摆手,“不、不用了,没什么事。”
说着原地跺了两下脚,“你看,好得很。”
彭侯颔首,“嗯,那就好。”他紧了紧掌心,微微倾身看住她,轻声道,“怕沈护法,怕柳护法,你怎么就不知道……怕我?”
楼小禾睁大眼睛看他,道:“谁说的,我最怕的就是你了。”
只不过有时委实太气人,气得上头,竟连怕也忘了。
彭侯轻轻摇头,“不,你不怕,看,现在也正骂我呢。”
他忽然凑上前来,一眨不眨地盯住楼小禾,“用你的眼睛,骂得很大声。”
“……”
这都看出来了?看来以后腹诽还是要小声一点。
彭侯倏然伸手,拇指轻轻摩挲过楼小禾眼底,“戌时息,辰时起……六个时辰,没睡饱?怎么又黑了一圈。”
这人怎么连她几时睡觉几时起床都记住了,好变态……
楼小禾别开脸,嘟囔道:“……我认床。而且——”
而且你好意思问,托某人福,做了一宿梦,梦里自己血淋淋的脑袋被人提着招摇过市……
剩下的话她没能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猝然逼近。
“柳护法!柳护法!”来人火急火燎,在门外就开始嚷,“坏了坏了!我孩子丢了!”
楼小禾心头重重一跳,猛然回身,从彭侯的怀里挣脱出来,正和那踏进来的人四目相对:
就是他,方才那个山羊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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