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小禾心如擂鼓,一偏头,就见柳含烟缓步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只青玉荷叶小盖罐。
楼小禾当下劈手接过,嘴里一叠声道着谢,转身便夺门而出,脚步慌慌张张。
必须赶在他们之前找到豆豆,她想。
……等等。
——去哪找?
楼小禾从昨天到现在几乎一直跟彭侯待在一起,豆豆和顺子住在哪她根本不晓得,方才仓促间也忘了问顺子一嘴。
她陡然刹住步子,懊恼转身,猛地撞上一堵高大坚硬的人墙,对方稳了下她的肩膀,声音沉沉地:“慌什么?”
楼小禾错愕:“……你怎么跟来了?”
对方眯起眼睛,视线慢悠悠往下扫,她跟着看过去,浑身一僵:居然忘了手里还拽着个大活人。
“……”
楼小禾心念电转,仿佛抓到了根救命稻草,猛然抬头看向彭侯,目光灼灼。
*
豆豆他们的住处离学堂不远,在门外依稀能够瞧见学堂那宛若鸟翼的一角飞檐。
楼小禾呆在原地,默默数了数,这院子面阔足足有十一间……
“……一共几进啊?”
她脑子里寻思着,嘴边也不由自主问了出来,但咕哝得很小声,像是自言自语。
“九进。”
彭侯居然很快地答了一句。
楼小禾顿了顿,忍不住偏头望向彭侯:这个人真的很奇怪。
炒肉团的馅心里除了肉糜笋丁木耳还有什么,哪一片林子里遍布着天门冬,眼前这间大院进深多少……
这些极其琐碎的,无关紧要的小事情,只要问这个人,哪怕你只是随口一提,也总能够得到确确实实的回应。
他仿佛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连这些寻常人根本不会关心的鸡毛蒜皮也在内。
这不是一种处心积虑的慧黠,至于是什么,楼小禾说不上来,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认真,一种非必要的,把所有一切都放在心上的,奇奇怪怪的认真。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心求死,仿佛对这个世界不抱有任何留恋。
“这么看我做什么?”彭侯侧着脸注视她。
彭侯身量太高了,同她说话时会微微倾着身子,将头偏过来,自然而然地凑近她。
楼小禾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木头香气,连忙回神,摇了摇头,道:“你……有朱砂粉么?越细越好。”
其实方才在药房就该问柳含烟要的,但山羊胡子进来得不巧,没能来得及。
眼前一花,彭侯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只小荷包,托在掌心里,敞着口,里头装着的,正是赤红色的朱砂粉末。
一个大魔头随身带着辟邪驱祟的朱砂包,实在古怪,但楼小禾眼下顾不上思考这个问题,她面露喜色,打开罐子的荷叶盖,冲彭侯眨了眨眼,欲盖弥彰道:“听说天门冬兑上朱砂……大补身体。”
彭侯手掌一翻,赤红粉末倒了些许进去,他似笑非笑,道:“壮阳?”
楼小禾:“……”
这个梗还过不去了是吧……
她胡乱点了点头,对彭侯道:“送到这里就好了,多谢。”
说着走出去两步,又顿住,回身看他,“你回去赶紧把脸敷一敷。”
话罢,伸手随便拦了个人问路:“劳驾,敢问昨日搬进来的那些人住在哪边?”
“一边去,少挡老子路!”男人不耐烦的声音传来。
楼小禾心里一咯噔,猛然抬眼:“……”
山羊胡子一脸厉色瞪着楼小禾,他前面站着道倩影,神色冷然。
“好巧。”柳含烟道。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柳含烟的语气似乎凉飕飕的。
“一起来吧,”柳含烟目光扫过她手里那只荷叶小盖罐,“你要找的人,我知道在哪。”
……唔,不是错觉。
她攥紧手中的盖罐,感到浑身的血一点点冷下去。
忽然,一丝宽厚的温热触到掌心,她的手旋即被男人的大掌妥帖地包裹。
“有劳柳护法带路。”
彭侯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边,牵起她的手,嗓音温淡道。
*
“豆豆怎么样了?”一进门,楼小禾就抓着顺子问情况。
顺子看着楼小禾身后的一行人,目光变了几变,道:“我一直陪着她,一开始还能说说话,后来……眼睛也不眨一下,呆坐好半日了。”
顺子领着他们进了房间,豆豆正坐在一张圈椅上,脊背并不往后靠着椅子,而是坐得笔直,眼神直愣愣的,空洞无光,听见众人进门,也毫无反应。
楼小禾快步上前,打开手中的盖罐,食指往里一蘸,鲜红的汁液沾在指尖,即将碰到豆豆眉心时,手腕被人狠狠扣住。
“你要干什么?”山羊胡子声音森冷。
“救人。”楼小禾坚定道。
这时她手里忽然一空,小盖罐被柳含烟抽走,“关裕。”
柳含烟朝关裕投去警告的一瞥。
关裕愤愤松开楼小禾。
“你知道司刀符?”柳含烟盯住楼小禾。
楼小禾想转头看她,却发现根本动不了,只好木然道:“嗯。”
她看一眼豆豆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哑声道:“……快救人。”
柳含烟面色无波,仍旧是那副冷然模样,她转向彭侯,躬身道:“天君,若要救此人,便要舍弃关裕之子。”
关裕面色骤变,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天君……求您,救救小儿,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能够保住他,求求您天君!我给您磕头了!天君——”
彭侯进门后便静立于门边,并不上前,关裕膝行几步,伏在他脚边仓皇地叩头。
顺子此时上前去,可可地在关裕身旁扑通跪地,一言不发,有意较劲般,也朝着彭侯磕起了头。
他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似乎这一刻,豆豆,和那关裕的儿子,注定你死我活。而生杀予夺,全在彭侯。
楼小禾气血上涌,脸憋得通红,动不得分毫,头是不能磕了,只能往彭侯的方向拼命扭着脖子,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
就在前一刻,柳含烟在楼小禾眼中,还是盟友般的存在,此时,她却被对方狠狠扼住了咽喉。
楼小禾心急如焚,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余光里,一道高大的身影正在走近。
熟悉的气息将她环绕,彭侯在她面前站定,抬手,拇指指腹轻轻擦过她的喉咙,道:“你也要求我么?”
扼住咽喉的无形桎梏顷刻间消散,楼小禾抬头看他,片刻后,竭力平稳声线,道:“天君,阴魅吞食生魂,便会沦为恶鬼,一旦惊动夜台,被押去受十殿酷刑,将永堕酆都狱。用司刀符祛魅,至少让孩子走得干干净净,还能救豆豆的命……”
她眼里全是泪,却拼命忍着不掉下来,明明慌乱得要死,出口的字字句句依然有条理,仿佛真心实意在为那孩子着想。
彭侯不语,只垂眼看着她,目光沉静。
“天君,这里是一壶天。”柳含烟这时出声道。
是了,这里是一壶天,纵然是夜台,也不见得能够踏足。
“求您了……天君。”楼小禾终于抑制不住,泪如雨下,双膝一弯跪在彭侯脚边。
关裕嘶声哭喊,嗓子已然喑哑,“不,不要听她的,救栓儿,救我的栓儿……”
豆豆的眼神越发涣散,楼小禾抬手抓着彭侯的袍摆,想说什么,嗓子却像被堵住了,艰涩得发不出声音来。
她望向一旁的顺子,眼神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顺子抿了抿唇,道:“纵然再天衣无缝的秘境,若从内里撕开道口子,会如何?”
楼小禾浑身一震,眸光闪了闪,攥紧彭侯的衣料,哑声道:“是了,恶鬼现世,勾魂使受到感召,口子便是从一壶天内部撕开的……天君,一旦夜台来了人——”
“来便来!怕他么!来一个杀一个!谁也别想动我的栓儿!”关裕歇斯底里地大喊,眼底尽是血丝。
彭侯忽然蹲下来,摸了摸楼小禾的头,笑道:“好孩子,真聪明。”
“……”
一声“好孩子”,唤得楼小禾心凉了半截,她有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这时彭侯偏头,目光投向不知道哪里,道:“人这不就来了。”
楼小禾跟随他的视线看过去,就见门边不知何时多出来了一道身影:来人是个年轻男子,眉目英利,一袭素衣,衣料白森森地直晃人眼。
她脑子里当即蹦出来三个字:白无常。
很显然,男子左手执的那根桃木,便是哭丧棒,右手扛着的,在无风静室中飘飘作响的,便是招魂幡。
“你要杀谁?”白无常笑得阴恻恻,一双眼睛弯起来,眨也不眨地盯住跪在地上的关裕。
关裕嘴唇抽搐,半天没说出话来,惶然膝行向彭侯,抬手瞧着要抱大腿,浑身一激灵,到底没敢,缩回手颤声道:“天君……”
剩下的话被悉数吞了回去,因为他看到柳含烟朝这边轻轻摇了摇头。
白无常拽开步子,径直走到桌边,将哭丧棒往桌上“咚”地一扔,招魂幡随意倚在桌沿上,道:“这里你说了算?”
这话是看着彭侯说的,态度不算客气。
彭侯脾气很好的样子,颔首:“嗯。”
他伸手将楼小禾扶起来,手臂环着她的肩,让她靠着自己站稳了,一边拿帕子给她擦脸上乱七八糟的泪痕和鼻涕。
白无常走到豆豆跟前,抬手朝她眉心一触,星星点点的白光由指尖渗入,片刻后,他转身,眼风扫过柳含烟手中的盖罐,最后停留在楼小禾手指上的那一点殷红上,道:“你会画司刀符?”
楼小禾一怔,点了点头。
白无常笑了一声,听上去似是不屑。
“画一个我看看。”
楼小禾眨眨眼,她吸了吸鼻子,看一眼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的豆豆,看一眼白无常,哑声道:“画哪?”
“就画在……”白无常目光定定落在了某一处。
楼小禾跟着看过去,那里是彭侯……脸上的巴掌印。
“……”
她瞪圆了眼睛。
彭侯却不以为意,弯腰倾身,一副任她摆布的样子。
柳含烟也默默上前,将盖罐朝她递过来。
楼小禾接过,手指蘸饱了赤红的汁水,在触到彭侯脸颊前,顿了顿,小声道:“可能会有点痒,你忍一忍。”
彭侯翘了翘唇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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