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哪位文人墨客先从粉白的杏花中品出了风流轻薄之味,总之在“粉薄红轻掩敛羞,花中占断得风流。”的诗篇流传开来后,几乎所有暗坊青楼都默契的选择杏树作为象征物。在春风一夜吹遍长平城后,一株株越过院墙攀上别家楼宇的杏树就成了这些店家的活招牌,并不需要多么缤纷的色彩,白花随着春雨落满街巷,像是隐秘的指路牌,引你踩着它们走进院墙。
慕容燕也顺着杏花瓣一路前行,但她的目的地显然不是豢养着美貌雀鸟的小楼,她最终提着食盒停留在一栋二层的小楼前。小楼紧挨着一间栽种着杏树的院子,那棵杏树生的很高大,想必它见证过比慕容燕要多许多的岁月,它的枝桠不甘于被困在那一方院墙中,一路向上攀升,甚至有一部分已经靠到了小楼二楼的窗户,让那扇窗总是不能紧闭上。
栽种着杏树的那间院子是做什么生意想必已不必多说,这条街巷上有太多这样的地方,许多店家也懒得挂个正式些的名字,毕竟做的不是上台面的生意。于是人们将一些白日营业相对清雅些的称为鱼儿坊,这种只在黄昏后挂灯且种了杏树的称为小雀楼。
因为是这样一条街,那些注重清白门楣的人自然是不会住在这的,所以这儿竟成了寸土寸金的长平城房价最低廉的地方。
这也是杏娘选择在这开店的缘由。说来也叫人感叹,她定居在一间栽着杏树的小雀楼旁,名字也带杏,却并不沾染任何轻薄风流的气质,做的也是和这里格格不入的寻常字画生意,她的“文墨轩”是这条街上少有挂牌匾的店家。生意虽然不温不火,但也算能过得下去,当然如果想去隔壁的客人不要总喝多了跑错门就更好了。
慕容燕问过她为什么不搬家呢,她从没几页的账簿里抬起头,答道:“没钱。”
该死,好真实啊。
此时正是正午,暖洋洋的空气扰得人昏昏欲睡,慕容燕在门前石阶上掸去鞋底的碎花瓣后轻敲了两下门,小楼的主人听见敲门声很快迎了出来,她手持一只吸满了墨汁的毛笔,袖口高挽,头发也团了起来,可见刚刚应该是在作画。
“劳烦你跑一趟,怎么不叫店里的伙计来?”她放下笔,接过食盒匆匆将慕容燕迎入小楼内,问道。
慕容燕笑着说:“难得天气这么好,出来散散步,也想来找杏姐姐聊天呢!”
“你呀,快坐,我去给你泡茶。”杏娘拍了拍她的头,无奈的笑笑,赶忙招呼她坐下,自己转身去了里屋烧水泡茶。
杏娘刚搬到这条街上时,因她学识渊博又面容姣好,却不曾婚配,也不愿告诉任何人她的全名,有些街坊便猜测她是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小姐,很快老家的人就会寻上门来,结果七年过去了,什么来寻她的故人也没有,她就和文墨轩阁楼上挂着的一些古旧字画一样早已寻不到出处。
文墨轩是不开火做饭的,一是杏娘担心油烟气会染到字画上,二是她也确实不擅厨艺,泡出能喝的茶就已耗尽毕生所学,但人终归是需要吃饭的,要专门雇一个人给自己做饭对这间生意只能算还说得过去的店来说负担还是太重了,权衡之下杏娘便和慕容燕家的酒馆谈了笔生意,她固定每月给酒馆一笔伙食费,酒馆则每天给她外送餐食。
后来酒馆的老板,也就是慕容燕的老爹发现杏娘学识渊博,那时他正发愁长平找不到愿意收胡人血统小孩的私塾,老爹灵机一动便和她商议,把慕容燕送她这学习,以后每月伙食费减半。
杏娘很爽快的答应了,就这样两人又似姐妹又是师生的相处了下来,慕容燕童年的记忆里有很多片段是和这栋小楼联系在一起的,她捧着诗书靠在二楼的窗边,看着隔壁那株杏树的枝桠慢慢长进了窗口。这两年她不再每日来这上课,但依然愿意在天气好的时候揽下送饭的活,就为了过来和杏娘聊聊天。
在杏娘去泡茶的间隙,她坐着百无聊赖的打量起了店内的一切,因之前树妖的风波,她已经两个月都没抽出空来这看看,她看到一些熟悉的字画被卖出,墙上又挂上了一些新的作品,唯一从没变过的是自开店起就挂在墙面正中的一柄断剑。她数次问杏娘为何选了断剑这样与文墨轩格格不入的装饰品,杏娘只是告诉她因为是重要的东西。
“从哪来的?”她问。
“老朋友。”杏娘回道。
什么老朋友会送人断剑?慕容燕问,但从得不到回答。
杏娘端着泛着清香的茶回来了,她尤其中意苦味重的茶,不是说把茶泡的很浓,而是茶叶本身就苦味重于香味,慕容燕最初很不适应,但后来慢慢也喝习惯了,甚至觉得来了文墨轩就该喝苦茶。她端起茶杯小口品着茶,看着对面杏娘打开食盒开始享用午餐。
今天的菜是香椿煎蛋、炒螺肉和蚕豆鸡丝蛋花汤,杏娘不吃红肉,所以在菜谱的搭配上老板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一般的店家会觉得定制三餐这样的活太麻烦不愿意做,但慕容老爹非但不介意,还乐在其中,他很喜欢想着某人独特的需求去烹饪的感觉,有时也会把在杏娘三餐中得到的灵感搬到酒馆的菜谱里,比如今天的菜就被写在了酒馆春日特供套餐的牌子上。
“咦,杏娘姐姐,这是你做的吗?”忽然,慕容燕的视线被一旁柜台上摆着的东西吸引了,她走近一看发现是一排用草叶编的蚱蜢、兔子、小鹤,虽称不上多么精妙绝伦,却也惟妙惟肖,她记得杏娘并不擅长手工,连缝补衣服都做不好,这些草叶动物又是哪来的呢?
“啊……是别人送的。”
“也是老朋友?”慕容燕不由得望向墙上的断剑,下意识的问。
杏娘放下碗筷,连连摆手,说:“不是不是,是个邻居小姑娘给的,也没别的地方放就摆那了。”
慕容燕疑惑的看向她,问:“……邻居的小姑娘?”
她这的邻居不就是小雀楼吗,那邻居的小姑娘是指……杏娘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本不想说太多,但慕容燕是多机灵的,立刻就抓住了她话里的要点,她只得和盘托出。
“前些天隔壁有个小姑娘犯了错被鸨母追打,逃跑的时候顺着树爬过来,我看她身上很多伤就给她敷了药,这算是她的谢礼吧。”
听到杏娘所说的事,慕容燕难免生出些安全方面的担忧。
这条街不如看上去那样太平,尤其是对杏娘这样一个独身女性。因长平有太多达官贵人喜欢出入这里,他们会用一切手腕来保证官府对这条街发生的一切都视而不见,任何一个身着官服的人,只有脑子坏了才跑到这主持正义。所以当一些不怀好意的家伙跑到杏娘门口,用露骨的语气问她是不是也做字画以外的生意时,报官并不在处理问题的选项内。
慕容燕多次看着二楼关不紧的门窗建议她把杏树的枝桠锯掉一些,不然有人顺着杏树从隔壁院里爬上来也太可怕了,现在居然真的有人爬进来了,她再次提出这个议案:“我找人帮你把树枝锯掉一些,这太不安全了。”
杏娘眉眼低垂,说道:“没事,这么多年也没发生过不好的事。”
“还是要上些心吧。”慕容燕继续劝说。
慕容燕并不同世俗大部分人一样觉得妓女不堪,因酒馆的生意,她成长过程中也难免接触过一些,和其中几位还维持着友好的关系,风尘中的事是不能用普世的道德观去衡量的,从没有人是完全出于自愿的去贩卖尊严。但她又极遗憾的明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的人往往不能交付真情,如果杏娘有一些防身的手腕或是身边有能及时照应的人,慕容燕倒也不至于担心至此,但她没有,她有那院子里的人所日思夜想的自由和智慧,却没有能在恶意下保住这些的力量。
“你是怕我叫她害了去。”杏娘笑着摇了摇头,“不会的,猫儿不会做这些事,她是个好孩子。”
慕容燕还是一脸担忧的望着她。
“我很高兴你记挂,但不必操心。你知道吗,总有客人问我字画要怎么保养才能留存更久,他们是那样小心翼翼,生怕这些墨宝会在时间的摧残下变得残破不堪。是啊,好的保存方式会让字画寿命更久,但就算纸上的文字会在数不清的春秋里变得黯淡、古旧,但最终却总比他们的主人存在更久。”她说,“你就将我当成这屋内的一张画吧,或许我单薄又弱小,但却意外能存在很久。”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穿过茶杯中升腾起的苦味热气,看向墙上的断剑,在心里又默默的补上了一段话。
但我更希望自己不是画,而是这柄剑,虽然断裂又锈蚀,却仍有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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