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是一个烟波微茫的早晨，船只独行在大河上，雄鸡尚未司晨，岸上更无半个蓑笠人影。隐约雾气氤氲弥漫进入舱室之中，寒气细密凝在锦衾暗纹之间。
孙悟空飞身掠至江心，还没接近船体，就听到一个稚嫩的女声哭骂：“还说是诚心要来接我们姑娘去呢，难道那边不知道我们姑娘素来病弱么，路程那么长久，竟然连医者也不配一个。”
孙悟空登时心头一紧，仗着凡世中的人见不到灵体，翻窗跃进舱室。
只见简陋屋室垂下几条半旧的青色帷幔，隐约传来苦酸的药味，间或听闻断断续续的细微咳嗽声响。
帷幔之后，飘出另一道更显稚嫩和弱气的声音：“怪我昨日不顾你们阻拦非要上甲板去贪景吹风，这才受凉生病……咳咳……”话尾浸着咳不尽的涩意。
“……李嬷嬷也曾是在外祖母身前侍奉过汤药的，听说很得老太太着意，如今也正替我熬着伤寒药。山程水远，外祖母纵然知晓我身子不好，也大概不能知道我身子竟然这么不争气。”话说得急了，小姑娘的声音顿了顿，等缓过了气，才又柔和了声音道：“好雪雁，快将泪珠子收收，如今我们三个人为伴，你若再怄出病来，倒该我在药炉前替你扇风打扇了。”
“你去瞧瞧李嬷嬷和妈妈熬好药没有，去吧，我自己歇会儿。”
帷幔之后的声音静了下来，少半晌，一个眼睛红红的小丫鬟撩开帷幔快步走了出来。
孙悟空趁机闪进内室，正见到一张略带疏倦、病倚绣枕的小脸。
他心中先是一惊，再是一怒。惊则是惊黛玉的容颜与记忆中幼态青涩千万倍，怒则是怒黛玉身为仙人投胎，却莫名病弱至此。
孙悟空攥得指骨作响：“等我带着妹子脱离这方小世界后，定然要叫那个什么警幻跟神瑛付出代价。”
他看着黛玉烧作胭脂晕的面颊，快步走到床榻边上。
黛玉在昏昏沉沉之中，忽然感觉到什么毛茸茸的物件虚搭在自个儿的手腕上，一股清气便顺着手腕游走全身，骨缝里的酸痛炽热都渐渐散了下去。
黛玉努力睁开眼眸，眼前却还是原样的船舱。她要叫人过来，那股清凉带来的浑身的暖融融与舒适感却令她不由自主小小打了个哈欠，眼皮也像被浆糊黏住了似的，慢慢睡了过去。
在半睡半醒之间，她好似听到一声抱怨。
“啧，这身子骨比蟠桃园的枯枝还脆。”孙悟空嘀咕着，手上却小心翼翼地牵出细丝般的灵力，勉力控制在凡人能承受的界限上。
等黛玉的面色白里透红了，身上也不再散发出灼人的热气，孙悟空才收手。
低头一瞧自个儿的灵体，只见原先炽盛的灵力竟然稀薄许多，他啧声：“天道排斥？真是麻烦。”
讲罢，他瞧着卧在床上睡得安稳的黛玉，咧嘴一笑：“不巧，俺老孙有的是耐性来陪你们玩玩儿。”
小半个时辰后，雪雁跟王嬷嬷捧着药碗和小零嘴进来，看见自家姑娘已在床上睡得熟了。
王嬷嬷搁了药，先探了黛玉的额头，颇有些惊奇：“姑娘的烧退了。”
雪雁眼睛还是肿肿的，闻言，也上来轻触黛玉的额间，也是十分惊讶：“倒是怪了，姑娘从前没有这么快退烧的时候。”
王嬷嬷笑道：“这是好事。”思索片刻，干脆道：“姑娘好不容易睡着，便先让姑娘睡一会儿吧，所幸明早便能靠港，到时候再请医师来对症开药。”
雪雁自无不可。
盖因她们如今熬着的药也是从黛玉的行李里面翻找出来的，只晓得能治伤寒，不知道对不对症，若能不吃，还是不吃的好。
再则黛玉本就守丧哀痛，上船后日日羹饭少进，夜间亦是少眠。王嬷嬷与雪雁看在眼中，十分心疼，却无可奈何，如今黛玉能睡得安稳十分难得。
雪雁与王嬷嬷守在第二道帷幔之间，雪雁小声叹息：“老爷也是的，竟然就叫我们两个陪姑娘上京。好歹带上怀南姐姐她们啊。”怀南是黛玉原先的大丫鬟，是伺候黛玉的人里头最有主意的一个。
王嬷嬷闻言，眼神游移：“哎呀，老爷的决定，我们怎么能知晓。”
孙悟空一言不落地听下来，嗤笑道：“小的虽小，但还算能替人着想。老的只怕是老过头了，只懂缩头做乌龟，你做乌龟，可不要还得我妹子也要缩头做人。”他哼声，看着帷幔下的那两道身影，心中愈发不爽快，也骂起远在扬州的林如海是个乌龟。
正在叫骂之间，床榻上传来细微的动静。
孙悟空一对招子转过去，正对上一双饱含惊惧的含情目。
“你、你是何物？”黛玉咬着打颤的牙齿，怯弱发问。
须知，孙悟空是个比照这山上群猴化作的精怪，生就一张毛脸雷公嘴，额头阔獠牙尖，即使身穿金甲头戴金冠，也改不了那一副骇人的模样。
孙悟空傻愣愣地伸手指了指自己，问：“你能看见我？”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傻了。旁人虽然见不到他的灵体，但黛玉与他有前缘，又刚刚受了他的灵力，能见到他再正常不过。
黛玉小脸绷紧，只见烛影摇曳之间，那金瞳妖怪忽地搔了搔腮帮，头顶凤翅金冠歪斜欲坠，显露出十足的顽意。黛玉紧绷的肩颈不觉松了三分，稍微缓过一些劲儿来，抖着胆子开口问道：“你是个山间精怪还是水里孤魂？为何出现在我房中？”
孙悟空闻言，便想干脆将来历一一道出。
谁知此处有天机禁制，他一张口要说来历，便被扼住了嗓子一般。几番尝试之后，孙悟空恼怒地将脑袋上的毛发揉的乱七八糟，蹲在黛玉的床边瞎话张口就来：“小姑娘，我本是你前世供奉的时候，受你的恩惠才得以修成正果，前些时候有感你将有难，特此现身前来报恩。”
这话说得倒是顺畅，险些将老孙气笑。实话说不了，将故事主角掉了个个儿，倒是轻轻松松得到了法则认可。
黛玉听了他的话语，本就因他纯粹猴子样的动作稍微放下心防，手中紧攥着被子，斟酌片刻，终于道：“先前病中，是你帮我退热？”虽是疑问句，但语气已然肯定。
孙悟空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性子，自然点头，嘿声笑道：“俺老孙说要报恩，自然要干出实事来。”
黛玉脱口而出：“既然你已报了恩，就快些离去吧。”
她话音未落就咬住舌尖，她分明瞧见那金瞳猴妖的尾巴倏地立直起来。猴妖垂着脑袋俯视过来时，碎金流转的眼眸中好似还浮着兽类特有的冷光，将烛火都衬得昏昧。
黛玉登时心头发麻，只觉后背渗出薄汗，隐约后悔刚刚说出的话。这猴子说要报恩，谁知道真假。倘若他真是个吃人的妖怪，害了自己性命，岂非独留老父一人孑然于世？
正是这时，面前的猴子忽然伸手，黛玉下意识闭上眼睛。
好半晌，只听到一声轻笑。
黛玉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来，只见到那妖怪从后脑勺揪了一根毫毛下来，吹一口气，手中的毫毛便变成了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
孙悟空歪着身子坐在烛影里，抛着石头笑她：“恩人真是好胆量。”
说罢，他拉出黛玉紧攥着被子十足苍白的两只手，把那块石头放在了她的手上。
那块石头在悟空手中显小，在黛玉手上却要两只手才能握住。
黛玉怔怔地看着他，耳尖烧得滚烫。
等她垂首一见，心中便吃了一大惊，讶然：“好生奇怪，像是在哪里看到过一般，竟然眼熟至此！”
那块怪石，正是原先跌下界，叫悟空挣脱束缚得证大道得三生石。
悟空咧嘴一笑，得意道：“俺老孙难道能是那种骗人的妖怪？”又强硬说：“世间大道，将求因果报应，我既然受了你的恩，不护你一世周全会遭报应的。这我可不干。”
他金眸瞧着黛玉，想到：这小仙草果然孱弱，不抵他石头化作的精怪，胆子小得很。
黛玉顶着他的视线，只感觉手中的三生石烫手得可怕，仍旧不愿这个精怪留在自己身边。
孙悟空却是个得寸进尺的好手，朝黛玉手中的三生石一吹气，那石头便化作了黛玉半个手掌大小，沟壑难平的嶙峋表面也化为圆滑平整。虽然知晓的人一眼便能看出还是那块三生石，不知晓的人一看却只觉得是块剔透的黑玉。
孙悟空笑道：“妹子，这石头我已打了孔，拿丝绳一穿便能系在脖子上。里头有俺老孙的一道灵力，能挡下仙人全力一击，你可要戴好了。”
黛玉默然，那石头入手生温，竟似揣着个小暖炉，黛玉素日畏寒，此刻指尖却隐隐沁出汗来，藏在心中那句怕寒不戴玉饰的借口终究说不出来。
正是这时，帷幔外传来脚步声，吓得小姑娘登时惊慌失措。
“你快藏起来！”黛玉低声催促，自己手忙脚乱地将三生石塞到了枕头下面藏好。
孙悟空摸摸鼻子，正想说凡人看不见自己，黛玉就已经往前探出身子推搡他。他只好一跃跳到房梁上头去。
黛玉还未来得及惊呼，青色帷幔便被掀开来，王嬷嬷从帷幔外探出身子。
“姑娘，你醒啦。”王嬷嬷喜笑颜开：“身上还有哪儿不舒服？要不要用些吃食？”
黛玉不着痕迹地看了房梁一眼，只见那只猴子用尾巴钩住大梁，上下摇晃着倒挂在屋子上面，朝她做鬼脸。
黛玉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很快又正色道：“你去热些粥来便好。”片刻，又补充道：“你叫雪雁去帮我找件厚些的斗篷来。”
王嬷嬷点头应是，正要退下，勾着屋梁的孙悟空便要挪到黛玉面前，吓得她忍不住仰头看去。
王嬷嬷忍不住顺着姑娘的视线四处看了屋子一眼，但见上下左右没什么稀奇的，这才抱着不解出去了。
黛玉好不容易打发了身边伺候的人出去，心中那口气才算是完完整整的沉了下来。
舱室不高，孙悟空勾着屋梁，轻易能垂到黛玉面前，跟她大眼瞪小眼，这才解释说：“不用担心，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恐怕就没别人能瞧见我了。”
黛玉心有余悸地瞪了他一眼，眼睛圆滚滚的。
孙悟空赶紧从松开尾巴落下来，凑到她面前讨饶：“这船舱不知道多少年没清理过，悄悄我这尾巴——”
金色的长尾在黛玉面前晃了晃，上头明晃晃沾着些灰尘。
小姑娘扭过头去不看他，好半晌，终于还是从怀中扯出一张帕子，捏着送到孙悟空手上，低声说：“你自个儿沾些茶水擦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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