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金陵距离京城足有千里之遥,但皇帝想要的东西,谁又敢让他久等呢?
内卫选了最好的千里马,四日之内自京城至金陵跑了个来回,将薛蟠一案的前因后果乃至贾雨村的判决全都送到了皇上御案上,皇上倒也没自专,特地带着东西来找上皇,两人一并看了。
宝相寺内一间厢房里,博山炉内青烟袅袅,龙涎香气充斥房间,上皇在炕上盘膝而坐,穿着素绸衣裳,外面象征性地披了粗麻宽袍,手里捏着一串紫檀佛珠,一边漫不经心地掐着,一边翻着眼前的卷宗,看了不过数页,便眉头深锁,脸色赛锅底一般。
皇上坐在一旁,与上皇之间只隔一张炕桌,冷笑:
“儿臣还在奇怪,这薛蟠身背人命官司未结,如何能离籍进京,原来官官相护,甚至能荫及子孙了!”
上皇沉默片刻,点了点案卷里的贾雨村:
“这是什么人,为何竟如此回护薛家小儿,朕看他姓贾,莫非……”
皇上摇摇头:“看他履历,与金陵贾家并不是近亲,就有亲缘,也早已断绝了,不过他却是由贾王二家联名保荐的,若非如此,朕也不会一下子就起复任用他,还是作金陵应天府尹这等官职。”
太上皇叹了口气,手里的佛珠久久未动,心情郁闷。
这起复旧臣一事也是皇上在他的示意之下办的,他有心照应旧臣,可这帮人实在是不给他脸面!
这样的事儿再来两回,上皇都要怀疑自己是个昏君了!
屋子里的香燃尽了,内卫悄无声息地出现,续了香料之后又退下,皇上又道:“朕派人审过贾雨村了,他倒是有心把事情推到贾王二家的身上,但这两家人并无书信与他,仅凭他一人口供,派不上用场。”
“不过,从应天府下人身上倒是搜出一部‘护官符’来,写得很有些意思,皇父可以瞧瞧。”
上皇又接过皇上递来的“护官符”,大略看了看,不由得冷笑一声:
“很好,朕原本觉得还该留三分余地,不可寒了忠良之心,如今看来竟是杞人忧天,人家白玉为堂金作马、珍珠如土金如铁,这等泼天富贵,还轮得到朕替他们操心子孙后代?”
皇上内心大慰,他同太上皇明里暗里争执了数年的事端,竟被林琢玉和冯渊一人一鬼给解决了,暗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古人诚不我欺。
太上皇心里憋气,几十年的老脸让薛家给祸害个精光,他这辈子还没在皇上面前丢过这么大的人:
“这薛家,你打算怎么处置。”
皇帝微微挑眉,在心里盘算起来。
案子其实并不复杂,杀人偿命有什么好说的?薛家的皇商也肯定要撤了,那被买的甄英莲也出身良家,若是没被薛蟠玷污,找个好人家托付了就是,若被薛蟠得了手,倒有些麻烦,但无论如何,薛蟠一条命是留不住的。
不过太上皇这么问,肯定还有些别的打算:“儿臣还没想好,不知皇父有何见教?”
太上皇冷哼,薛家让他丢份,他也不能让薛家有脸。
薛蟠算个什么东西,杀了他,就能挽回他太上皇的脸面了?
太上皇伸手在案卷上点了点,叹息道:“冯渊实在可怜,父母官不能与他做主,他一个孤魂野鬼,千里迢迢进京伸冤,真是难如登天!”
“朕想着,不能委屈了他在天之灵。若无薛蟠这等奸贼,他与甄氏也是良缘佳偶,薛蟠干的是令人断子绝孙的阴损之事,岂能以一般的命案等闲视之!”
“薛蟠既断了冯家香火,就让他以自家子孙相赔!”
皇上闻言大为倾倒,心道老爷子厚道起来是真厚道,可要是损起来,也真是损得出奇:“那甄氏?”
“看看薛蟠有没有对她行禽兽之事。”
上皇手里的佛珠掐了一转,深恨薛蟠造孽,贾雨村缺德:
“若还是完璧之身,就让她认作是冯渊的义妹,再着京中同姓官宦收养,将来择一户好人家嫁了;若已被薛蟠那厮糟践,就听她自己的意思,看是要出家,还是守着冯渊的灵,还是要再嫁,可只一条,绝不允她留在薛家。”
“至于薛家,”上皇说到此处,冷笑一声,虽然他对当年的薛家家主印象不错,可是姓薛的自己教导不明白子孙,怨不得他不念旧情了,“薛蟠不是让冯家断子绝孙了吗?那就让他给冯渊承嗣!凡薛蟠九族之内,全都改姓为冯,并入冯家族谱,往后他冯蟠就是冯渊的嗣子!那护官符上不是有句话提到薛家了吗?如今从‘薛’变成了‘冯’,连护官符都不必改,依旧是‘丰年好大雪’,岂不方便!”
……
隔天,裁撤薛家皇商职位,着薛家改姓并入冯家族谱的圣旨就传遍了京城。
与圣旨一并来的,是皇帝的两道口谕,一道发往京城外,着王子腾跪聆;一道发往贾家,着贾家合族男女在门前跪着受训,可怜贾母几十岁的老人,也不得不在府门前跪着听谕。
口谕里倒没有什么别的内容,就是讲了贾雨村徇私枉法,胡乱判案的事,并骂了贾家上下的主子一番,还再三警告,让他们反躬自省,再有托人讲情之举,王法律条绝不容情!
贾家主子们长了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跪在自家府门前挨皇上的骂,被过路人围观了半天,臊得每个人都满脸泛红,尤其是贾珍这一边,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已经把王夫人骂了个百八十遍,你外甥惹的祸,带累我们做什么!
而此时的王夫人也不好过,她本就因为贾母的手腕又“病”了起来,结果现在被强拉到门口跪着挨骂,还听说亲外甥的事情发了,薛家被如此处置,又惊又怒,偏偏又无能为力,急怒攻心之下,昏过去三四次,硬是被内侍们舀了凉水给泼醒了!
至于梨香院里,早在接到圣旨的一刻,就乱成了一团!
薛宝钗——如今是冯宝钗——再没想到,舅舅居然没能摆平兄长打死人的事,居然还祸及薛氏满门!
整个薛家,全都被过继到冯渊门下,尤其是她和哥哥,居然给冯渊当儿女,世上还有比这更折辱人的处置吗!
冯姨妈听到圣旨的一瞬就昏了过去,冯蟠倒是很想大闹一场,拿香菱——甄英莲撒气,可是他现在根本动弹不了,连原本定下的,进京之后就给香菱开脸摆酒的事儿都没办成,现在还能有力气动弹?
来传旨的正是皇上身边的夏太监,见冯蟠如此行径,不由得冷笑一声:
“冯大少爷,咱家劝你还是省省吧,皇上下了旨,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谁也抵赖不了!”
“您已是活活打死父亲的人了,若是再朝姑姑动手,岂不更成了畜生一样的人?这次皇上手下留情,没有让你受皮肉之苦,若是再有下次,恐怕也未必需要陛下动手,老天爷就先要了您的命了!”
甄英莲站在夏太监身后,看着被气得半死,却又无能为力的冯蟠,想起从前的冯渊,禁不住红了眼圈,可是看冯宝钗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又不免心生可怜。
夏太监久居宫闱,人精一样的人物,看甄英莲如看白纸黑字,小姑娘什么都写在脸上,好懂得很!
他笑了一声,向甄英莲道:
“我说甄姑娘,您有替冯家人担忧的功夫,可怜可怜自个儿不好吗?若没有这些跋扈的冯家人,您如今的日子不知好过多少!是他们把你害到这个地步,你不心疼自个儿,倒心疼他们?人家是锦衣玉食的千金贵子,打死个把人跟玩儿一样,王法都不放在眼里,伦理纲常又能算个屁啊?何况陛下一没问罪二没杀人,不过是改个姓罢了,哪里用得着您可怜!”
甄英莲闻言,不由得点了点头,虽然宝钗对她还算不错,并未欺压于她,可是她因薛家受的委屈也是实打实的,冯渊再不好,毕竟好过冯蟠这杀过人的混账!
再说了,宝钗不过是改一次姓而已,她从小到大,名姓都不知改过多少回了,若非夏太监带了圣旨来,她还不知自己本来姓甚名谁呢!
同样的委屈,凭什么她受得,宝钗就受不得?
夏太监说完,看看时候差不多,便带着甄英莲离开了贾家的三等将军第,往京中一户姓甄的官宦人家去了。
等人走后,冯宝钗强撑着叫丫鬟把昏迷的母亲和哥哥都扶到床上去,自己却了无睡意,扶着桌子缓缓坐在桌边的凳子上,眼底划过一丝刻骨恨意。
兄长之事,原本是能够摆平的,若非如此,贾家未必会容他们母子三人居住,若非那日天降雷霆,将兄长劈成重伤,也许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好端端的天,忽然降下天雷来,还是先后劈在同一个人的身上,皇上岂有不问的?这一问之下,自然便得去调案卷,也就抓住了兄长的把柄!
思及此处,宝钗又不由得想起了金陵那几房人,正所谓无商不奸,薛家经营生意多年,家里至老实的家主,也得比狐狸多着两个心眼儿,乍一听说皇商的身份丢了,姓氏也被改了,还能不闹的?兄长这次闯下的祸,怕是已经弥不平了!
冯宝钗眼圈微红,抬头看看不省人事的母亲和哥哥,心里涌上一阵委屈,眼里不由得滚落下眼泪来。
这笔账,她早晚是要算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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