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宅。
贾珍自回家之后就砸了一套瓷器茶具,气得满脸发青:
“这叫个什么事儿!他薛家——呸!他冯家办了丧良心的事,与我姓贾的何干?既然是那府里二太太的亲戚,叫二太太一人听训就是了,我们招谁惹谁了?”
尤氏也深觉晦气,她好歹也是贾家夫人,平日里出了家门进轿门的主儿,今日居然跪在府门前让那些平头百姓围观,简直把几辈子的脸都给丢净了!
秦氏坐在一旁,不住地低头抹泪,秦家虽然清贫,但也没让她在外头抛头露面过,她长了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委屈!
贾蓉黑着一张脸,虽然已换了衣裳,却还是对着膝盖上不存在的尘土掸了又掸,恨声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宫里不是刚封了贵妃娘娘吗,怎么皇上转眼间又下这样的旨意!”
贾珍余怒未息,狠瞪了贾蓉一眼:“你问我,我问谁去!”
他敲了敲桌子,冷冷道:“往后少过去那府里,逢年过节应个景儿就是了,他们府上封娘娘,又没给咱们好处,可是每次遭殃,都拉着咱们垫背!”
“我是受够了,咱们虽然不再是国公门第,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不至于非要沾贵妃娘娘的光,至于他们的那位娘娘……哼,前脚封了贵妃,后脚全族人都跪在外头听圣训,可知这贵妃也没什么稀罕的!宫里头主子娘娘多了去,怎么人家吴贵妃的族人就没在外头跪过!”
另一边,三等将军第这边也早已乱作一团。
宣旨太监走后,贾赦这下可是来了神,才刚进了大门,便指着王夫人的鼻子骂起来:
“瞧瞧咱们这位二太太,真真儿是有本事的人!外甥打死了人却不叫我们知道,还敢把人请进府里来住着,真不怕人家发起混来,连你一起打死!”
“别人家出了贵妃,全家都跟着沾光,谁似咱们家这般晦气,先是被贬了爵位,再是连脸面都丢光了,贵妃娘娘真真是咱们族里的福星,才晋封了几天,家里就这么兵荒马乱的,要是再过几天,怕不是抄家灭族之祸都跟着来了!”
王夫人原就昏昏沉沉,脸色白得像纸一般,被贾赦骂了一通,气得肝火上升,手指颤巍巍地伸出去,却又摔了下来,只能靠在丫鬟的身上浑身发抖。
贾母眼圈里含着眼泪,怒道:“闭嘴!娘娘乃是皇上亲封的贤德妃,谁敢不敬重!平日里仗着家里的势作威作福的时候有你,如今受了委屈,就丁是丁卯是卯的!”
贾赦浑浊的眼里射出两道精光,眼底更是划过一丝恨意:
“仗着家里的势?母亲怕是说反了吧,要是没有我,咱们家连这个‘三等将军第’的牌匾都挂不出去!”
从小到大,他不知道受了贾母多少申饬,开口孽障闭口混账的,反观贾政,却是夸了又夸,都是亲生骨肉,也别太厚此薄彼了!
贾母冷冷一笑,厉声道:“没有你?那倒好了!若真没有你这孽障,以政儿的为人才学,袭了爵只怕更有出息些!家里没跟你计较已经不错,你还有脸说家里仗你的势?!”
“国公府的爵位,是你爷爷挣来,你父亲守住的,有你什么事儿!你自己倒说一说,若是没有你爷爷和你父亲,你凭什么就能袭这个三等将军了!”
贾赦被噎了个半死,邢夫人连忙帮腔:
“老太太,您即便是心里有气,也别拿我们撒气啊!这事儿又不是我们惹来的,我们什么都没干,却被连累到如此地步,难道还不兴抱怨两句吗?大老爷一没杀人二没讲情,琏儿小夫妻俩更是安分守己,我们做错了什么了,怎么也得跟着没脸呢?”
邢夫人说完,哼笑一声:“我们虽不敢跟二老爷相比,可老太太也别太偏心了!我们倒真想让二老爷袭爵呢,谁让王法律条摆在眼前,我们说了也不算哪!”
贾赦冷哼一声,看向满脸尴尬的贾琏和王熙凤:“你们俩往后也省省吧,少替人家操心了,就算等我百年之后是琏儿袭爵,落在人家眼里,也是咱们沾人家的光,人家有贵妃娘娘护着,跟咱们这样爹不疼娘不爱的岂能相提并论!”
贾母气得肺都快炸了,怒道:
“真是放肆!你眼里还有没有……”
贾赦哪管这个,不等贾母说完,就一甩袖子气呼呼地走了,邢夫人也赶紧拉过迎春跟了上去。
贾琏和王熙凤对视一眼,还是留了下来,但脸色都不好看。
贾赦走后,贾母一下子好像衰老了十几岁,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萎顿了下去,探春连忙上去帮着扶了一把。
迎春被邢夫人拉走,惜春跟着贾珍回了隔壁府上,如今在场的姑娘,竟只剩了自己一个,虽然这时候正用得着她,可看了看对面丫鬟怀里的王夫人,探春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为人子女者,本无怨怼父母之理,可是看着王夫人,探春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她扪心自问,并未对不起王夫人过,可是接二连三被王夫人连累,探春自认不似迎春好性儿,这口气她即便是能咽下去,一时半会儿也绝对忘不了!
御下不严,致使恶奴嚼舌,名声见毁;贤愚错勘,乃令亲痛仇快,家宅失和;无力协合,以是前怨未竟,又添新仇!
王夫人的种种行径,即便是探春也能看出问题所在,可王夫人身为二房正室,贵妃娘娘和宝玉的生母,王子腾大人的胞妹,谁又能奈何她?
难道,还真能将人逐出家门不成!
贾母深吸一口气,目光缓缓移向王夫人,冷声道:
“二太太病体未愈,不宜吹风,还不快把人送回去静养!”
王夫人喘咳两声,嘶声道:“老太太——”
“还不快走!”贾母猛然提起声音来,怒道。
丫鬟们含着眼泪,一边低声劝王夫人宽心,一边将人架起来,飞也似的去了,贾母看着眼前的人,贾琏夫妻俩自刚才开始脸色就不好看,宝玉失魂落魄,贾环累累若犬,探春沉默不语,李纨贾兰更不必说——
一家人打出生起,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凤姐儿上前一步,低声道:“老祖宗,梨香院那边……”
贾母沉着一张脸,语气冰冷:“去给王大人递个信儿,不是我们不肯给王大人面子,只是这样的亲戚,贾家实在伺候不起!”
“凤丫头,派个人去梨香院说一声,请冯姨太太找好了房子就搬出去!”
王熙凤应了声是,和贾琏一并走了,贾母看了看剩下的人,叹了口气,心底无限悲凉:
“散了吧,都散了吧!”
……
听了平儿转述的老太太的话,冯宝钗神色平静,只是点了点头:“跟你家奶奶说,今日之事是我们对不住府上,等房子找好了,我们即刻就搬。”
平儿来时原本还悬着一颗心,生怕宝钗不肯让步,乃至撒泼打滚寻死觅活,如今见了宝钗的反应,倒是松了口气:“宝姑娘真是明理之人,那奴婢先回去复命了。”
冯宝钗柔声道:“你去吧。”
送走了平儿之后,冯宝钗转身去了冯姨妈的屋子,冯姨妈还昏在床上,宝钗在床头的妆奁底下翻了翻,掏出一沓子银票来,面额最小的,也是十万两银子一张。
能以商贾之身与公侯人家相提并论,当年的紫薇舍人,本事财力都可见一斑。
虽然已经分了房,可单单嫡系这一支手里的家资,便有数百万之巨,这些银子里,有一半是铺面田产折算的,另一半则是存在银庄里,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冯姨妈手里的银票足有二十张,算起来将近三百万两白银。
冯宝钗从里面拿了一张十万两的,又从屋子里找出一个拜匣装了,神色依旧平静。
贾家的反应,其实在她意料之中。
毕竟,打死人的是自家哥哥,贾家帮忙周旋却被兄长连累,以致全族受辱,又怎会不恼羞成怒。
但话虽如此,宝钗却仍得替自己与母亲争一争。
族中的分红,向来是嫡系拿大头,旁支拿小头,如今冯家因兄长的关系丢了皇商职位不说,还连累了全族之人,族中的那些叔伯们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万幸,冯家现在成了普通商贾。
这虽然是件坏事,但也未必就完全没有好处。
商贾为民,贾家王家却是官,这个世道,民如何与官斗?
冯宝钗屏退了下人,孤身一个人捧着拜匣,去了贾母的院子。
经此一事,贾家上下都没有闲谈玩闹的心思,往日热热闹闹的院子,今日却冷清至极。
摆饭的时候,贾母勉强喝了半碗粥,就叫人撤下去了,自己一个人歪在榻上,闭着眼睛胡思乱想。
鸳鸯掀了帘子进来,低声禀告:“老太太,冯家姑娘来了。”
贾母闻言,蓦的睁开眼睛,冷笑一声:“她还有脸来!”
鸳鸯试探着开口:“那,奴婢把人挡回去?”
贾母沉着脸,冷冷道:
“不必,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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