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士隐
且说燕临陪黛玉到姑苏老家祭拜父母,香菱则在满汀的护送下,来到了原先阊门十里街的甄家。
一扣门,应门的是封家的下人,一见香菱的面,露出恍惚之色,细细一瞧,惊喜地叫出声:“莫不是我们老姑奶奶的闺女寻着了?”
说着,忙朝里报信,一会儿功夫,一个六十老妪在一个妇人和一个丫头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奔来。
老妪一见香菱的模样,怔住半晌,那娇美秀雅的模样,眉间一点胭脂记,梦中朝思暮想的娇女,终于出现在了眼前。她又如何认不出呢?!
香菱看着老妪,一种熟悉又亲切的感觉霎时传遍全身,幼时母亲哼唱的曲调,轻轻拍抚和怜爱,父母相携望向她的眼神……
“英莲!”
“母亲!”
香菱与封氏抱头痛哭,一旁的中年妇人也陪着哭了一会子,见满汀站在门外,连忙上来道谢:“这位……是锦衣军的……”
满汀行了个礼,说道:“我们大人是锦衣军指挥佥事燕大人,我奉命送甄姑娘回乡,你们既然母女团聚,我便告辞了!”
中年妇人苦留不住,那满汀毕竟是习武之人,几步就快速离去,待下人拿着谢礼出来,哪里还找得到她的影子。
这封氏本去了大如州投靠她父亲封肃,后来甄士隐跟着跛足道人去了,她的日子就越发艰难了,在娘家纺绩井臼、教养侄子,务必不能遭人嫌弃。
封肃有三个儿子,他死后,长子和次子为了一点田产争执不休,贪那点子蝇头小利,把亲人视作寇仇,更别说封氏了,直把她看成累赘,谁也不想养她。
好在她三弟封叔港是个要强又念旧的人,既然家中田产轮不到他,他便想着要行走四方,便对封氏说道:“我幼时都是姐姐照顾我,我那两个儿子也多亏你照应,我必不会置你于不顾。只是我如今外出行商,姐姐你且跟着我婆姨过吧!”
封氏想了想,对封叔港说道:“三弟既然要外出行商,何不去姑苏呢?那里本就是世间第一等的富贵风流之地,我官人从前在阊门十里街仁清巷有套宅子,虽烧了个干净,但地契倒还在。你不如去那里碰碰运气!”
封叔港便来到姑苏行商。这些年,年景好了起来,他头脑活络,人又勤谨,从走街串巷的生意做起,没两年就盘了个药材铺子,还积了点钱,在原先甄宅的地基上造了宅子,将一家人都接了过来。
封氏开心不已,抹着眼泪道:“当年我女英莲就是在这里走失的,我就还在这里等。万一她回来找不到我,岂不伤心?”
封叔港道:“姐姐的心思,我都明白,也请了周围街坊帮着留意,可有年纪、容貌相仿,曾经走失过的女子。二则,我如今的生意都在姑苏,咱们就在这里住下了。”
可巧那日锦衣军来打听旧案,说的是金陵旧案中的一个苦主,遭了拐子拐卖,如今被救了出来。年纪对得上,一看画像,那样貌和封氏年轻时如出一辙,眉间还有一点红痣。
封叔港连忙拱手说道:“官差大人,这画像上的人十有**是我那可怜的外甥女!”说着就把甄家的事都告诉了锦衣军。锦衣军办差之人一听,果然都对得上,又找左邻右舍细细打听一番。
可惜当年葫芦庙一场大火,把这一带烧了个精光,很多人家都搬走了,还是找了里正和当年葫芦庙的沙弥再三核实,才确认:这当年走失的甄英莲就是金陵旧案中的香菱。
香菱这里与母亲封氏相认,见了舅家的一众人等,又与母亲诉说离别后的各种遭遇,听得封氏心疼不已。
香菱又说道:“此次多亏林姑娘…不,如今是忠毅侯府的少奶奶了,多亏她念着旧情,托人帮我寻亲,又将我送了回来……”
封氏便道:“咱们一定要谢谢人家。他们高门大户自然不缺什么,但咱们也有咱们的心意要表。”又听说燕家的船第二日就要走,于是一大早赶到码头。
封叔港领着香菱和封氏来给黛玉磕头。黛玉见香菱寻到母亲,她舅舅也很疼她,放心下来。封家呈上的土仪,黛玉也都收下了,回赠了几样云南的特产。
紫鹃、雪雁、佳鲤也依依不舍地与香菱告别。尤其是紫鹃和雪雁,住在大观园的时候,就识得香菱,处得极好,如今再度分离,又是伤心,又为她高兴。
几人话别之际,忽然河面雾起,一人脚踏舟而来,顶髻长髯,羽衣翩纤,口中吟唱着什么“好了好了”。
黛玉凝神细听,有几句似是“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①
她暗想到:这话就不对。看那封娘子,女儿走失,丈夫也跑了,余她一人,苦苦挣扎,就为了回到家乡,等候不知踪影的亲人;至于香菱,被拐子拐走,不能承欢膝下,却并非她的过失,她受了小半辈子的苦,谁想经历这样的事来哉?
那人越行越近,居然几个踏步就上了岸。众人吃惊,拿不准他的路数。倒是燕临看出来,这是极高明的轻功身法。
此时封氏认出了来人,待要开口叫“官人”,但一看他风流蕴藉,自己已是鸡皮鹤发,自惭形秽之心顿生,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来人朝着燕临、黛玉等人行俗家礼:“多谢多谢!”
燕临奇道:“谢我们什么?”
黛玉此时隐隐猜出了他的身份,扯了一下燕临的袖子。
来人长叹一声道:“太上忘情!余终不能忘幼女英莲,不想有朝一日,天遂人愿,此生无憾了!”
香菱一听这话,瞧了瞧他,又看了看母亲封氏的神色,立刻明白过来,上前就拜。
来人用手轻轻一托,止住了她的行礼,又细看了看香菱,眼中也蓄着泪,半晌方道:“好,好!你从此大好了!”
他又看向封氏,脸上现出惭色,也有一些怜意,曾经恩爱夫妻,如今两两相望,却是无言。最后他朝封氏道了声辛苦,封氏还礼不迭。
此人自然是当年在香菱被拐之后、跟着跛足道人去了的甄士隐了!甄士隐见完女儿,转身就要登舟。
忽然他又回身,朝着黛玉也点点头,道:“姑娘从此也大好了!”又看向燕临,打量片刻,道:“汝只需直道而行,纵有千滩万险,也能平安渡过!”
燕临回礼道:“承您吉言!”
这回,甄士隐潇洒转身,再也没有回头。大雾中又传来了那首“好了歌”。
经历这件事,众人好久才回过神来。封氏和香菱又再三跟黛玉和燕临道谢,随后作别。然后就是吉惠甫背着医箱下了船,燕牧苦留不住,亲送他下船。
见众人神色有异,燕牧便警觉地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燕临说:“只是甄姑娘的父亲刚与她见了一面。”又问吉惠甫:“怎么,世叔不跟我们?南边去了么?”
原来吉惠甫也要暂留姑苏。他本就喜欢江南山水,兼又有惜才之意。香菱生来纯善,自有一种“痴”性,遇着喜欢的事物,便会拼命钻研。吉惠甫在此行医,香菱替他打打下手,吉惠甫倾囊相授,自此香菱在医学上的造诣,一日千里。此乃后话。
吉惠甫与燕临是忘年之交,确实也有一些不舍。他又叮嘱燕临:“少夫人的身子再调养一个月,就能大好。按着那些食补的方子做便是。不可让她气着、累着,亦不可伤心沮丧,平时活动筋骨,调养气血!”
燕牧面前,吉惠甫不便多说,燕临却是听懂了,忙向吉惠甫道谢,又送他去了苏州暂居之所才罢。
且说燕家众人在姑苏停留两日,林家亲眷、地方上在任的、致仕的官员又来见礼。燕牧不得已应酬一番,便又携家人登舟,经运河,过太湖,向湖州驶去。
一下子少了贾家和袁百年两条船,燕牧顿觉冷清不少,燕临去他父亲船上,陪他说话。
燕牧便问燕临:“这些日子从京城到姑苏,你感觉如何?”
燕临沉吟片刻,道:“我看金陵、姑苏,也不独李家和林家,都是将读书看作百年大计。一路行来,只觉文风鼎盛,书院林立,让人叹为观止!”
燕牧笑了:“不止金陵与姑苏,等你到了咱们湖州,亦是这般,整个江南,莫不如此。你那林六哥的夫人,是江西吉安人,那边风气也是一样的。”
燕临叹道:“吉安出了文忠烈公,我们江南亦有齐少保,但若论薪火相传、后继有人,当属这些读书人家!”
燕牧点了点头,赞道:“确实如此。你看那李家,虽非世胄豪族,但从前朝至今两百年屹立不倒,提起李家,无不赞一句‘耕读传家、诗礼名族’,便是不在那护官符上,谁又能小瞧了去?!”
燕临倒也看过那护官符,闻言笑了起来:“上了那护官符又是什么好事么?得势的时候,旁人道路以目,不敢直视,一旦犯了上头的忌讳,只怕照着符上抄去,谁也逃不了!”
说到此处,燕临停了下来,看向父亲,道:“莫不是父亲也想学李家、林家?”又想起燕牧近日沉醉于江南风景,提起故乡山水,思念无限,似有归隐之意,当即说道:“父亲可别想着退隐山林,我和航弟还在京城,难道您要弃我们于不顾?”
①引用原著中的《好了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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