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蛮见到来人,心下一阵讶异,转而便有种淡淡的安定之感,又缠绕着些无奈的纵容,她只得叹了口气,道:“不是让你等着我?”
这人穿着一身家丁的衣服,却掩不住身材颀长,俊眉秀目,不是程栖是谁。
他一抬手将那汤药泼进了窗边的花盆里,才返回床边,一拉苏小蛮的手,道:“跟我走。”
苏小蛮却摇了摇头,坚决道:“不行,我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
程栖也料到她不会如此轻易放弃,只得伸手抬起她的下颌,认真地将她瞧着,眸光深邃,仿佛要看进她心里去:“即使你要为父母报仇,也不必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方法。”
苏小蛮双眼蓦然睁大,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程栖抚了抚她的头发,又握紧了她的手,轻声道:“信我。此事还有其他法子。你先回春和楼,晚上三更我来找你。”
苏小蛮眼中闪动,神色变幻几番,似乎想要开口拒绝他,又似乎只是想要紧紧拉住他,但是最终,却还是点了点头。
程栖这才放开她,看了一眼那躺在床上昏过去的梁老爷,道:“我刚刚点了他的昏睡穴,会躺个几日,醒来也会神思昏聩,反正他得了病,这几日也是睡多醒少,你一会便说他喝了药睡着了,梁盈应当不会起疑。”
苏小蛮也回头看了一眼那让她厌憎之人,心道,那便再让你活上几天。
入夜。
长巷月影,闹声渐寂。
唯有打更人沿着大街小巷巡夜游走,一边敲着竹梆和锣,一边大声喊着:“灶前灶后,小心火烛,门户关紧,小心贼盗。”
梆——梆——梆。
那梆子终于敲响了第三声。
又过了一会,苏小蛮的窗户被人轻轻敲了三下。
她本就警醒着,立刻捕捉到了这微小的动静,赶忙下床,打开那扇窗。
外面果然是身着夜行衣的程栖,只见他一个鹞子翻身上来,进了屋。
两人默默对视了片刻,都没有说话。
苏小蛮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不知程栖知道了多少,又要如何帮她。
而程栖则是没想到她居然穿着寝衣,那布料柔软贴身,在灯火映照下,愈发显得身姿玲珑,当下便有些羞赧,不知该如何应对。
还是苏小蛮先开了口:“你怎么如何知道我是要为父母报仇才入的梁家?
程栖本来也没想瞒她,便直言道:“是费掌柜告诉我的。”
“费掌柜?”苏小蛮道,居然是那位红鸾星官?
“因为你要她为你做媒嫁给那人,”程栖顿了顿,虽然知道苏小蛮嫁给梁盈只是权宜之计,但是他还是略有憋闷,便不愿意提那纨绔的名字,“因此,她自然要查查你二人的身世过往,这本也是媒人的职责所在。“
“但是这一查,便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事。”程栖瞥了一眼苏小蛮的脸色,见她并没有不虞的神色,才继续说了下去:“比如,你虽然被丽娘从那玉林馆买了出来,但是此前却并不曾抛头露面过,而那城中新开赌坊的老板也似乎与你颇有渊源,更奇怪的是,那梁家大宅从前并不是属于梁程的,而是一户姓苏的商贾之家。但不知怎的,竟在一夕之间败落了,连宅子都抵给了梁家,苏家人也从此不知去向。”
梁程便是那梁盈公子的老父、梁老爷的名讳。
苏小蛮静静听程栖说着话,神色却有些感慨,仿佛是沉入了自己的思绪,良久才点了点头,慢慢道:“没错,那宅子曾经是我家,我父亲也是那梁程的‘好友’。”
程栖听她暗含讽刺,便接着问道:“那为何他二人后来会反目成仇?”
苏小蛮仿佛是极不愿提起这段往事,显得十分意兴阑珊,她撇下程栖,独自到窗边,站了一会,才慢慢说道——
“从前我们苏家和梁家都是做茶叶生意的,因为两家铺子就在隔壁,又是同一种生意,我父亲和梁程便常约着结伴进货,路上也能彼此照应。于是,二人来往便十分频繁。”
“梁程这人口蜜腹剑,人前惯会做些表面功夫,与我父亲常常称兄道弟,而我父亲为人温良和善,并未识得他的真面目,便真以为他将自己当作了知己。”
“起初,我们家生意要比梁家好上一些。因我父亲善于选茶,我母亲则精于茶道,他二人定价公道,对客人又有问必答,因此口碑一向不错,生意便日渐兴隆起来,那宅子便是那时候买下的。我母亲见一切都上了轨道,便转而打理家中事务,没有那么经常去店里。”
“谁知梁程心思阴险,他见我们家生意兴隆,便心生嫉妒,动起了歪心。”
“我父亲什么都好,唯独一点,便是偏爱饮酒,梁程便借此算计上了他。”
“一开始,他只是每日铺子打烊后,都找由头找我父亲出去喝酒,渐渐便不止在晚上,连白日也要拉着我父亲沉醉酒肆,我父亲便不怎么将生意放在心上了。”
“而那时我母亲正怀着我,身子越来越不方便,便也顾不上去店里。客人来光顾,见店中无人,便不怎么来我们家,转而都去了隔壁。”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生意便一落千丈,梁程又怂恿着我爹去赌坊下注翻本。他买通了那老板,一开始我父亲确实赢回了些钱,等让店里周转开了些,梁程便鼓动他加大了注码,而后便输的血本无归。他便又让那赌坊老板出面,哄骗我爹签了地契,将我家铺子占为己有。”
“如此一来,我们家便渐渐入不敷出,那梁程还嫌不够,居然联合那赌坊老板上门逼债,将我家所有的家具摆件都搜刮一空,还将我们赶了出来。”
“这时,我爹才终于识破了一切都是梁程的算计,但是为时已晚。”
“后来我爹便因此一蹶不振,甚至郁郁寡欢,很早便去世了。我娘一个人带着我,又要做工,身体便一直没有养好,也没有熬上多久,也一并去了。”
程栖看着苏小蛮的背影,这人明明身子如此单薄,却在这夜色里站得笔直挺立,仿佛从来不需要依靠他人。他心中怜意渐浓,不禁上前一步,将她轻轻拥入怀里,苏小蛮微微颤抖了一下,才慢慢松了力气靠着他。
程栖在心里叹口气,这人声色俱厉,说得这样厉害,但是此刻,她的身躯却在他怀中轻轻颤抖着,哽咽声那样细小,如果他们不是靠得这样近,他根本就发现不了。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别怕,他不会再伤害你了,一切都过去了。”
苏小蛮在他怀里点点头,轻声道:“没错,他已经老了,现在是他该受到了报应的时候了。”
程栖没有说话,也没有说这样对还是不对,他只是安静地抱了她一会,才慢慢道:“你觉得如何才是他的报应?”
苏小蛮不假思索道:“以牙还牙,让他和我父亲一样。”
程栖这时才与她面对面,郑重地看着她,道:“让他和你父亲一样,那你呢?”
苏小蛮安静着,却没有回答。
“杀人便是杀人,并无关好坏,那始终是一条人命。”
“若是你以私刑处置了他,那你一生都将活在杀人的负疚和恐惧中。”
程栖握住苏小蛮的手,她居然一直紧紧握着拳头,他耐心地反复揉搓她的皮肤,她才慢慢地放松,那手指却因为用力太过,已经有些失去了血色,冰凉凉地垂在身侧。
“你刚刚给他喂药的时候,也在颤抖,不是么?”
苏小蛮听到这里却一下子甩开了他的手,大声道:“是,我是害怕,但是那又能如何?我也想过去报官,但是梁家如今家大业大,早已跟官府勾结,他们根本不会认真审理。没有人能帮我,没有人将他绳之以法,我不亲手杀他还能怎么办?”
程栖却又来拉住了她的手,他的动作坚决而温柔,仿佛无论她甩开多少次,他都会用以这样的温暖拉住她,怀抱她:“那是从前。现在不同了,你有我了。”
“你可以试着依靠我看看。”
程栖这样说着,他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仿佛千金一诺,掷地有声,又带着无与伦比的耐心和温柔。
可以依靠他么?这对苏小蛮来说是极其生疏的,她少时便在江湖飘荡,万事只能靠自己,并无人会伸出援手。因此向来坚韧自持,少有软弱退缩之时,何曾体验过依靠他人。
但是此刻与程栖说了过往之事,坦言自己之种种忧虑惧怕后,她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和释放,仿佛卸了下一件背负已久的重担,而对着眼前这人,也生出来一股与旁人没有的亲昵感,竟是平日里从未体会过的。
原来跟亲近之人敞开说话,居然如此自在,开怀。
依靠他,便意味着他便会将我的难处放在心上,和我一同分担么。想到此处,她不由得有些奇异地看向程栖。
而程栖也一直在看着她,那双眼中光彩熠熠,如三月春光之和煦,如夏日暖阳之热烈,无论是多么坚硬的寒冰,也将被这样的目光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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