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西北,雨水一向来的浩大而疾时。
不知道第几次朝老钟看过去,时针指向十一点。距离她开始酝酿睡意已经过去一个小时。深呼吸、翻来覆去地调整睡姿···终究还是无计可施。
心中挂念着那几只小东西,她叹了口气,几番挣扎之后,还是拥着被子坐了起来。
重心一挪,铁床应声兹拉一响。
田妧扯过一旁椅背上的外套麻利地穿上,她拾起杂物篓里的雨伞,又拉开木桌的抽屉,取出上了些年头、锈迹斑斑的手电握在掌心。
堂屋里漆黑一片,亮光投射出去的瞬间,照见了桌上立着的那张黑白的遗像,冰冷泛黄的相框竟也镀上丝许温度。
照片上的男人双目炯炯,笑容灿烂,头发梳地一丝不苟,穿着一件蓝色格子衬衫,领口处洗的发白,却折叠地意外规净齐整,满面含春。
田妧看得入神,眼睛微垂,不自觉伸出纤细的手指去触碰,拭去相框表面的零星尘埃,好似这样就能抚摸到记忆中那个鲜活明媚的父亲。
虚掩的木窗被吹开,呼啦一声,风卷进厅内,携着潮湿,寒气逼人。
田妧一哆嗦,裸露的皮肤上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过去把窗户的插栓按进插销里头。
木耳的窝就在墙根底下,它今夜竟也还没睡,听见动静从猫垫上起来,踱步过来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蹭她的裤腿。
田妧蹲下身,木耳却以为她想摸它,把头往她的掌心凑,她嘴角挂上浅笑,两只手托起它的小脑袋,摸了摸它,又在它的头顶点了几下。
“你乖乖的在家等我回来。”田妧离开前嘱咐它看家。
木耳顺从地叫唤一声,抬起前脚放在田妧的膝头,这才自顾自回到自己温暖的垫子上。
而后她便开了院门,踏入疾风骤雨之中。
瓢泼大雨肆意浇灌这座山头,薄雾迷蒙中,屋檐冲下的雨水汇成瀑布淌落。
大雨如注,在耳边炸响,田妧弓着身子压低伞面,沿着屋檐绕过院子,探身挤过山墙边上的空隙,往矮墙深处走,那里有一个猫窝,里面住着她不久前收留的两只流浪猫。
一只橘猫,一只白猫,橘色的那只亲人,软乎乖顺,她给起名叫布丁。白色的那只爱跑爱玩,在院里四处停留,经常找不见,只有吃饭的时候表现积极,她干脆叫它米饭。
滴答滴答,水花滴落在猫碗里,飞溅出来,清脆空灵。
晚饭时分送来的鸡胸肉和罐头都被吃完了,想必两小只吃饱喝足,心里一阵熨帖。
刚捡到的时候它们都十分瘦小孱弱,不知道那么小的身板是怎么翻过围墙跳进来的。两只在院子里追逐着叫唤着求吃的,吸引了田妧的注意。
田妧开了门倒了些猫粮端过去,它们却被吓到,四散跑开。
只因田妧家里那只叫木耳的原住民,遗憾不能让它们进屋,于是便放上猫抓板和海绵垫就地给它们造了个简易的猫窝。
那会儿她连猫条都是隔着泡沫箱小心翼翼递给它们,生怕惊动了两只小可怜。经过一段时间的熟悉,现在一到饭点都会在院墙角落巴巴等她去送吃的了。
她把伞倚在肩膀处,蹲下去歪着头朝里看。
布丁趴着睡的正香,却不见米饭的踪影。
田妧一下子慌了神,立刻站起来举着手电环视四周寻找它的身影,连唤几声,试图得到回应。
又朝平时它喜爱藏身的几个犄角旮旯小跑过去,仍然一无所获。
相处的时间虽然不算长,她自认对它的行踪已经几乎达到了如指掌的程度。
到处都找遍了,米饭还能去哪呢?
她微抬伞面,望着黑沉沉的无边雨幕暗暗心惊。雨水簌簌地下,她一人站在雨里,迷失了自己。
田妧的视线渐渐失焦,好像联想到什么,脑中灵光一闪便果断转身往后山的方向去。
雨水将地面冲刷得洁净锃亮,枯叶七零八落铺了满地,泥土的腥意盈于鼻腔,树枝堆积处,踩上去嘎吱作响。树林深处有悲泣呜咽声在头顶盘旋。
不过走出几步之距,那腥味便越发浓重。
不似青草土壤的潮湿气味,更像是鲜血的甜腥味道。
分别出这两者的不同,对儿时在山里长大的田妧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说刚刚是来碰碰运气,那这下她几近可以确定米饭的确是来了山里——它的老窝。
严格说起来,当初在院子里捡到米饭,其实并不是初见它。
一年前父亲的祭日那天,她和母亲来上坟,下山时曾与它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的它白胖健壮,田妧只当它是附近某户村民家里偷跑出来的家猫,匆匆一眼便离开了,不想一年过去会以这种方式重逢,它的体型身量不增反减,惹人心疼。
她闭了闭眼,努力静下心去,在磅礴的雨声里捕捉哪怕是一丝微弱的叫声,至少也能分辨出它的方向,证明它安然无恙。
可是,耳畔尽是嘈杂的雨声。
四周可怖阴森,躺在床上凭想象幻化出的画面霎那间重新在脑海里倍速掠过,田妧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心提起来悬在半空晃着,没有踏实的感觉。
她越想越怕,加快脚步循着蜿蜒的小路往上坡跨步。
“米饭,米饭。”
她便走边喊,手掌撑在屈曲的大腿根借力,有些接不上气,粗粗喘着。
不知爬了多久,面前倏地现出一棵被摧残地歪扭及人高的野柳,她急忙撇过脸去,湿润的柳叶还是猝不及防地擦过田妧的脸庞。
下一秒,一块墓碑赫然立在视野中央,她脚步猛地顿住,胸口仍在剧烈起伏着。
雨势渐小,雨珠砸落在伞顶,跳落成蝴蝶的形状,接着顺着伞面的弧度滑下融进土壤中消失不见。
残缺的一缕月光拨开乌云洒在墓碑上,她走过去,抬头看向上面篆刻的名字——先夫田超之墓。
田妧盯着看了几秒,平静地把照片上刚好在脸颊位置作势要往下淌的那颗晶莹的水滴抹掉。
爸爸,别哭。
自己眼前却不由得蕴出朦胧的热意。
草丛里响起了悉悉窣窣的声音,紧接着,
“喵。”
很细弱的一声叫,精准地传进她的耳蜗,把田妧恍惚的思绪抽离出来。
“米饭我在这。”
她飞快眨走眼中的雾气,急忙往声源看去。
常青的灌木丛里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冒出来一条松软的尾巴。米饭站在坟地边上,耳朵耷拉下来,雪白胜雪的皮毛上不同程度地染上了血迹,看上去十分无助。
她心焦不已,连带着急切的脚步被枝杈绊了一下,手上脱了力,伞都在不经意间被抛在一旁,几近是以一个朝它扑过去的姿势抱住它,拧着秀眉扒拉开皮肤,细细察看它哪里受伤了。
米饭被她抱在怀里轻轻呼吸,须须颤了一下,两只前腿放在她的胸口,左右扭着叫唤,在田妧怀里不安分地挣扎着,扬着脑袋看她,像是要传递什么讯息。
可田妧的注意力全在微黏的指尖上,她下意识松了手,米饭伸出两条前腿,借了力灵活地像一只离弦的箭矢般窜了出去。
田妧起先不明白它的意味,蹲在原地来回捻了捻指腹,又凑在鼻尖嗅了几下,终于察觉出不对劲。
血液盈于表皮,一擦就掉,并不是从米饭体内流出来的,那也就代表它没有事。
意识到这一点后田妧终于长舒一口气,顿时泄了力。
米饭迈出几步,在几米远的地方停住,回过头去朝田妧喵喵地喊,田妧安安静静地在黑夜里与它浅蓝澄澈的眼睛对视,心里蓦地一恸。
那只小东西张嘴嗷呜长叫一声,是示意她关注的意思。
然后它往前奔跃去在灌木中灵敏矫健地穿梭,她站起来跟过去。
穿过墓地,四面的杂草被浸湿,瘫软了一大片,米饭忽然戛然而止停住,抬起脚来舔了舔爪子,绕着一处转了一圈,随后蹲下去坐着。
刺鼻浓郁的血腥味再次直扑脑门,田妧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突然感觉脚下踩到什么坚硬且突兀的东西,触感却并不熟悉,她低下头去看。
紧接着——
“啊!————”
田妧惊声尖叫,划破雨夜,在无人出没的山谷徐徐回荡着,凄厉又尖疾,脚趾屈起紧紧抓着鞋底才不至于让自己狼狈后仰。
这一声吓得米饭舔爪被迫中断,嗖的往边上弹跳了一下,瓮声瓮气长长咪一声,更像是在昭示不满,圆溜溜的眼珠子直直盯着田妧看。
墓地、雨夜、空山······随便怎样组合,这样的场景都会是诡异离奇的。
她屏住呼吸,单薄的脊背沟淌下冷汗,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感觉半边身体都麻木了,进而失去了知觉,一动都不敢动杵在那里。
魂魄像是受惊般离体而出,一张小脸霎时惨白,比那一晚的月色还要惨淡几分,沉甸甸的负载着几吨惊恐。
一阵阴风过,林间叶片擦踵间簌簌作响,雨丝密密麻麻浇注上脸,模糊了视线。
半晌,略一迟疑过后,田妧僵硬着小心翼翼把脚掌挪开,没想到这一脚落在了一个圆盘状的硬物上。随后她感觉到自己的脚跟往下一陷。
紧接着,她听见了玻璃碎裂的声音。
“啪。”
田妧颤抖着动手腕,手电随之朝下打。
昏黄的光源投射出的光线中,照亮了脚下一圈,可以清楚地捕捉到细雨降落的轨迹,纷纷扬扬飘洒下来,压弯了野草。
然后,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只修长骨感的手,和碎的不成样子的手表表盘,指针断成几小截,就着亮光折射出夺目熠人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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