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粗食

男人挑了挑眉,几乎是同一时间垂睫低笑起来。很淡的声音淌出来,带着一点点鼻音,懒懒的,散漫的。

是被气笑的。

下午那会儿他出来找洗手间,刚开房门就被一只灰不溜秋的不明物拦住去路,金铜的眼珠子一瞬不瞬盯着他观察,在他脚边张牙舞爪,嗷呜嗷呜地叫唤虚张声势,实际上胆子却小的很,是只纸老虎。

他还蛮好奇它能玩什么花样,没想到这小东西竟然当着面打击报复他。

不知道她怎么养的,养出一只八百个心眼子的猫。

他掀眼朝得意洋洋的木耳看过去,漆黑沁凉的眼眸与金色瞳仁隔空相接处,它颤动的胡须都收敛了,毛茸茸的脑袋顿时低下去,嗖一下窜下餐椅先跑为敬。

田妧见他发笑,以为他是间接承认的意思,默认了。

简直太恶劣了!

跟吃的过不去,她的粥有什么错?!

他的眼神聚集在田妧脸上,她的每个微表情都明晰而精准地落在他清明的眸底。

她正打算要说:"愿意吃就吃,不愿意吃就走。"

他瞟了那碗一眼,粥熬的亮晶透明,汤色粘稠鲜亮,淡粉色的鸡肉丝和绿油油的青菜叶子漂浮在粥面,散发着清香,滋养着肚子里的馋虫迅速壮大。

胃酸从胃底燃烧起来,翻涌灼烧着胃黏膜,喉间干涩发痒,喉结不自觉滚动一下,遽然生出了想品尝一下的冲动。

人饿到极致,是会饥不择食的。

"锅里还有吗?"

啊?

田妧呆了,傻站在原地,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寂静的空气里忽然传来了咕咕的声响。

男人立时僵住,眸光微闪挪开视线看向别处,耳根微红,头一次生出难堪的心绪来。

她意识到什么,也没拆穿他,贝齿咬住上唇的软肉碾住,背过身边往厨房走边极力忍笑。

嘴硬的男人!

跟猫猫似的,还挺不服管教。

太阳高高地悬挂在碧蓝的太空之上,透过玻璃斜穿进餐厅,光线以独特的角度亲吻男人的发顶,将黑眸映照地透亮澄明,清晰地倒影着院子里那只攀着橘子树蓄力往上挠的白团子,成熟结果的暖橙色橘子挂在枝头,沉金般点亮黑曜眼瞳。

他手肘放上餐桌,衬衫袖子挽起,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支起来托着腮,眉宇间聚着一股莫名的寂寥,不知在想些什么。

茫然间,脚步稍顿,目光聚焦在某一处。

田妧这才发现他的鼻尖有颗痣,点在鼻峰最高处,光芒下熠熠,像是银河洒落的星星一样。

她把粥送到他面前,腿窝碰到椅面,拖动餐椅,发出兹拉一声,他将视线收回来,递手过来。

瓷碗烫手,手指险些耐不住热度,见那只修长干净的手在即将接到碗壁时在半空轻滞,手指蜷了蜷,似有豫色。

田妧纤眉一挑,脸上的轻柔凝结在眼里。

抖动一下,碗里的粥面失衡几乎要外溢,她下意识触离,碗底被大掌托住,稳稳落在掌心。

指尖的热度一路烧到心尖,田妧立马捏住耳垂摩挲两下降温。

她坐下,把椅子往前提,眼瞅着他一闪而过的几分挣扎,有片刻沉默。

餐厅里很静,耳边尽是碗勺碰撞的声音,脚边的木耳在卖力舔食罐头,满足地发出呼噜声。

田妧从昨天晚饭之后就一直没有吃东西,早上忙活完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平时该吃早饭的时间她因为熬了一个大夜困成狗。实在没有什么精力去做早餐,干脆在梦里把那股饿劲儿捱过去,胃早就饿得没有知觉,喝粥是最好的选择。

浓稠直达胃底,胃里登时被热意裹起来,缓缓抚平她有些焦躁的情绪,一脸称心快意。

余光瞥见对面男人浓密的长睫垂下,盖住眼睑,淡青的血脉从净白的肌肤底层透出来,一路向上,张力十足。只小幅度地搅着调羹,迟迟没有送进那张高贵的嘴里。

明明是清隽的一张宣纸,却生生篆刻下冷硬的笔锋。

田妧感觉自己的思绪有些飘忽,昨晚那张过分苍白几近病态的脸、乌黑的眉、一双瑞凤眼里伏着寒冬里刺骨的冰渣,竖起浑身利刺的样子像极了怕人应激的流浪猫。

想着想着,咀嚼的速度不经意间放缓。

她含糊不清问:“难以下咽?”

男人不置可否,并未出声回答。

“我这就山野粗食的条件。可以不吃,但再打碎东西得赔我钱。”她告诫。

言下之意,不满意的话可以走,她不会拦。

要么忍忍,要么走人。

男人闻言用眼尾扫她,眉峰轻动,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皮,双手作抱臂之势,下巴微扬,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执着又坦荡的表情。

喉咙深处似有若无地冒出一个单音字节,低醇磁性,田妧耳边忽然响起夏日气泡水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西北远离海洋深入内陆,降水稀少,气候干旱,经济发展自然也不比其他地区。在这里,多的是这样无人问津的小村庄,交通不便,经济落后,但这就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从小到大,她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些对她来说寻常如秋日落叶般不计重量的事落在他的肩头却可能堪比一座山的分量。

是走是留,她没有资格替他做决定。

田妧在心里叹一口气,意识到有些事还是得说清楚,否则麻烦不断。

“我跟你素未谋面,不认识你也不想害你。只是机缘巧合遇到你晕倒在山上,不忍心见死不救,你别有被害妄想症。”

田妧说的很直白,本以为他会心虚地不敢看她,或者做些别的小动作来掩盖自己的慌乱。

毕竟一般人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人击中心事很难有强大的心理素质,但出乎意料的,他的眸子依旧沉静,像是世间万物都无法映入眼中。

她救人完全是出于本能。

她是第一次救人回家,但在这之前,她救回家的猫猫多的数不清。她从小就喜欢救小动物,今天接来一只狸花、明天抱回一只三花。

方圆几里皆知田书记家里的小姑娘喜欢猫,但凡在自家附近发现流浪猫,自己养不了的都统统给田妧送来。

很快,不大的院子被猫猫挤满,她是高兴了,那些调皮好动的小家伙上蹿下跳,把院里精心打理的娇艳欲滴的花卉整的七零八落的,气的林女士发抖,举着藤条追着田妧满院跑,大骂让她去跟猫过。

那天,最后以她费力爬上院里一棵矮脖子树,林女士在树下叉着腰气喘吁吁让她下来结束。

换句话说,即便昨晚她遇上的是一只受伤的猫,她也会毅然决然地把它带回家。

举手之劳罢了。

“你想不起来的这段时间,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在我这休养。但是,我这儿就是这样的条件,对你来说也许一时半会难以接受,你考虑考虑。”

田妧摩挲着碗沿,细密的眼睫平铺下一层浅淡的阴翳,呼吸压的很轻,

“如果你想回家,我也可以送你去镇上的公安局,咱们报个案,如果你的家人也正在找你,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或许是她的语气太认真,他的动作顿住,像是触发到什么,有几张模糊的轮廓从炽白的脑海里飞速掠过,再去追溯便连那几分混沌的印象都消失地无影无踪,疼痛阵阵敲打着神经末梢。

他单手屈指,抵上额角按揉,惫懒地半阖上眼,几乎是不经思考就吐出两个字:“不必。”

田妧略微点头,觉得得给他一点时间思考,便也没再追问,专心喝粥。

男人一手搅着米粥,炖的软趴趴的香菇丁翻上来,估摸着勺子里舀起来那点儿差不多放凉可以入口了,慢吞吞把脸凑近勺沿轻抿一小口。

味道咸淡适中,口感滑而软糯,竟然还不赖。

温热的粥顺着嗓子流进胃里,皱缩的粘膜霎时伸张开,熨贴暖身。

喝了半碗,垫了下肚子,他已然撂了勺子,道了句:“我吃好了。”

正要起身回房,田妧叫住他,男人脚步停住。

“你知不知道浪费食物是可耻的?”

她拢着火,丝毫不怯地郑重寻问。

没办法,她就是一个被数以万计的五谷喂大的世俗之人,最看不得浪费粮食的不齿行为。

淡金色的阳光透过半掩的木窗又往脚边迁挪一寸,田妧见到空气中的光影变换,尘埃舞动,翻飞几圈后吸附上散开的衬衫衣襟,消失不见。

他站在最刺眼的几缕光线里,五官和神情都被虚化,长身玉立,双手揣兜,微微侧过头:“还没有哪样东西能让我吃超过三口。”

潜台词就是,他喝掉半碗已经足够给面子了。

不是傲慢自恃的语气,嗓音清沉温淡,语调端得散漫,更像是在转述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短暂地丧失了记忆,却没法抹去本能和天性。

一些被忽略掉的细枝末节在这一刻陡然在田妧的脑子里清晰起来。

表盘被踩碎的金表、不知所踪丢失的项链、醒来时警惕戒备的目光、明明抑制不住饥饿,却仍敏锐地在接粥的瞬间犹豫,进食缓慢温吞,不似她那样大快朵颐,举手投足间尽显斯文儒雅之感。

即使田妧没见过什么世面,一碗粥的时间也足以让她体会——

有些东西生来就刻在骨子里,溶在血液里,并不是受了伤失了忆就能一夜之间清扫祛除掉的。

空气凝滞须臾,他仍在原位伫立,金色的光线勾画着他侧脸的线条,优等的面部弧线与橘黄的阳光交融,一半隐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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