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的最后一个音收束。李衍按住琴弦，鼻尖都有点渗出汗了。
“不要紧张，”程之遥温声道，“就按你之前的感觉来一遍就行。”
她的眼神温和而包容，暗含着鼓励。在这种眼神下，李衍因找不到感觉而焦躁的心情也慢慢平复。他定了定神，看着眼前的乐谱，开始了又一次尝试。
悠扬的小提琴声再次响起。程之遥却微微皱起了眉。
不对。感觉还是不对。
两人现在是在琴音楼的一个练习室内。昨天手机里录上的只有一小截片段，而程之遥希望能得到更完整、更成形的曲子。今天下午正好都有空，于是预约了一间空琴房，在没有干扰的情况下，试一下音。
按照约定的时间，李衍早早就来楼里等着了，看起来精神抖擞，准备得很充分，很积极。
程之遥把钱鑫也叫上了。音乐这种事，还是得有个通乐理的人第三人在场比较好。
昨天录音里的旋律，已经连夜找人把谱子扒了出来。现在李衍面前的谱架上，就是他那天演奏的曲谱。
但奇怪的是，有谱子的情况下，竟然还不如那天即兴的、略显杂乱的旋律更能打动人。
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程之遥摸着下巴想，是扒谱扒错了？
倒也不像。调子是对的，就是少了昨天感觉到的那股子“劲儿”。
要说是什么“劲儿”，程之遥自己也说不上来。
谱扒出来后，她还找过小提琴专业的先试奏了一遍，听起来是不错，很专业很流畅，但还是比不上昨天的那种感觉。
所以她想，果然是得让原作来演奏才能复现当时的冲击力。
结果没想到，原作更找不到感觉。
旁边钱鑫已经开始用眼神询问：学姐，你觉得怎么样啊？
程之遥跟他对视一眼。钱鑫就明白了，又没达到学姐的要求！
他拿着谱子，愁得直挠头。
学姐，您要求也太高了吧！
一曲作毕。李衍放下琴，看向她，等着她的评价，一脸的忐忑不安，似乎又有所期待。
程之遥看着他，微微眯起了眼。
问题还是出在演奏者身上。
情绪不对。没投入。
是因为太紧张了？
直看得李衍越来越忐忑，程之遥鼓着掌才开口，声音温和：“挺不错的，很流畅动听。”
这是个鼓励奖。不过李衍明显表情开心多了。
“只是，”她话锋一转，“我觉得，还可以更好一点。”
更好一点啊……这个要求太笼统了，李衍正思考着怎么样才能更好一点，就听学姐说：“我记得你的专业是钢琴对吗？那你应该更擅长钢琴喽。”
李衍点头。
程之遥笑：“那能弹给我听听吗？”
几个人转移到钢琴琴房内。
华海大学的钢琴琴房设备也是相当豪华。单是琴音楼的钢琴琴房就有数百间，每间琴房配备的都是崭新的G&H三角钢琴。
G&H钢琴是制琴大师Grand Harmony创办的一个钢琴品牌，距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百年来因其过硬的品质与独特的音色而长久稳居世界高端钢琴品牌之首，素有“钢琴之王”的美誉，价格自然也是百万级起步。拥有一台G&H钢琴，几乎是每一个钢琴爱好者的梦想。
能一口气采购这么多架G&H钢琴，并且供学生免费使用，对一所大学来说，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
这种钢琴非常灵敏，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演奏者的技巧，最精确地表现出演奏者想要表达的情绪。而同时，演奏技法上的瑕疵，也会被成倍放大。所以用来展现演奏者的真正实力，实在是最好不过了。
现在三人面前就是一台闪闪亮的纯黑G&H钢琴。
李衍在琴凳上坐下，小心地抬起琴盖，问：“学姐，你想听什么曲子呢？”
程之遥站在窗边，将窗帘挽起后，靠在窗边想了想，说：“随便吧，就选你最舒服，最拿手，最喜欢的一首曲子。”
随便吗……
李衍抬头，看向她站在窗边的身影。
窗边人随意抱臂倚靠在落地窗旁，还是穿着白色的衬衣，纤尘不染，衣袖松松卷起。阳光从她身后的窗照进来，在她脸上打下温暖的光影。她笼罩在光里，看起来是那么美好。
就像阳光本身。
李衍指尖微动。
空灵的钢琴声从指尖倾泻而出。一刹那，万物皆静，开始聆听。
程之遥变了脸色，站直了身体。
琴音仿佛是从头顶倾泻而下，优美流畅，带着一种轰轰烈烈的感染力。犹如一张无形的纱落在她头顶。那一瞬间她感到从头皮开始发麻，接着那股酥麻慢慢下降，直把她全身都熨帖了一遍。
反复如此，如此反复。随着旋律的起伏，整个人都被带入了音乐的世界里，不可抗拒。
音乐是有力量的。她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了这句话。
如溪流一般活泼空灵的音符回荡在琴室里。程之遥闭上眼，感觉到阳光透过树叶投下细碎的光斑，微风拂动，随风轻轻摇晃。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去现场听钢琴演奏。
因为音乐能创造一个世界……
一旁的钱鑫也是听愣了。但之后，他就慢慢皱起了眉：“这……”
程之遥没注意到他的反应，因为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音乐吸引过去了。
过去她并没有特别研究过音乐，也没有特别感兴趣，只在选修的音乐鉴赏课上接触一段时间，也是为了凑学分选了那门课，充满了功利性。
她能感受到某些音乐的精彩，但那就像隔着一层薄纱，总看不分明。
音乐在她看来，是一种精巧昂贵的艺术，她知道它富有美感，但她没有精力也没有足够的动机来更深入地了解它。她对音乐从来没有真正入门过。
但这一次，她突然感受到音乐那震撼人心的力量。
薄纱被吹开了，她看见了端坐在其后的是一件多么美丽、多么迷人的艺术。
音乐不再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的神像。她听到了音乐里的情绪，音乐活了过来，音乐在向她诉说着，贴在她耳边，脉脉低语，动人心魄。
她第一次产生了离音乐更近一步的渴望。
……
一曲作毕，程之遥望着演奏者，久久没有开口。
见她不说话，李衍又忐忑起来了。这首曲子他改动过一些，学姐是听出来了不喜欢吗？
然而程之遥久不开口的原因当然不是这个。她现在觉得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音乐的余韵回荡在她身体里，让她觉得有些恍然。
许久，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这是什么曲子？”她问。
“德彪西的《阿拉伯风格曲》。”
“德彪西。”她轻轻复述，“我以为你会选肖邦。”
李衍的手指重新放在琴键上：“学姐喜欢肖邦吗？我也可以弹。”
“不不，”程之遥说，“你就按你最喜欢的风格来选曲就行。刚刚那首曲子很独特，我感觉里面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很……动人。”
最后两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她的语调变得又低又轻，眼神也变得很柔和。
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在她的这种眼神下，李衍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微微低头，抿嘴笑，欢喜中带了点雀跃。
过去他这种类似的改动一出现，都会引起批评。而现在，学姐却能欣赏到里面藏着的心意。
她听懂了。她懂我……
“可以请你再来一遍吗？”程之遥低声说，语气中几乎是带着几分敬意。
欢快的琴声再度响起。程之遥沉浸在琴声中，望向演奏者，眼神已经充满了欣赏和惊艳。
与他平日里表现出的那种忧郁与瘦弱的个人气质不同，琴键上的双手修长而白皙，骨节均匀，灵活有力，富有美感。
这是一双天生就该弹钢琴的手。单是放在那里，什么都不做，便是优雅本身。
而现在，这双手舞动在黑白键上，里面蕴含着某种从容笃定，游刃有余，像是融入了音乐的世界，与音乐合为一体……
不，应该说，这样一双手，本身就是来自音乐的世界……
程之遥正听得如痴如醉，无意中瞥到钱鑫的表情，发现他眉头紧皱。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她问。
“这……不好说啊学姐……”钱鑫支支吾吾。
“有这么一言难尽吗？我觉得听起来相当有感染力。”
“是的是的，情绪处理得确实不错……但是如果从专业技术的角度看，这首并不完美。”
“怎么讲？”
钱鑫凑近点小声对她分析：“他这个……怎么说呢，他的演奏太自由。简单来说，就是他太有自己的想法了。其实有自己的想法没什么，每个演奏者都要带点自己的想法，这样才能形成独特的演奏风格。但他根本已经不能算演奏曲谱。他完全是在用这首曲子表达自己的情绪，很多地方都偏离原曲的要求了……”
程之遥问：“原曲是什么样的？”
“学姐你是没有听过这首的一般处理方式。你让他弹个你熟悉的，你就能听出来哪里不对了。”
于是这一曲结束后，程之遥问：“我能点一首吗？”
“当然可以。”
程之遥看向窗外簌簌的落叶：“那就……肖邦的《幻想即兴曲》吧，很适合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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