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抿了抿嘴,这才想起来,老太太的名字里并没有与“兰”相关的字眼。
握着树枝戳了戳还未熟透的红薯,红线点头。
火烧的烟气窜进鼻腔,几滴星火从火堆中跳出,又熄灭在半空。
谁都没有再开口,只听到身侧一个酣睡如泥的小厮呼声震天,老人也安静下来,四处是漫漫的墨色,风一吹来,几棵零散的枯树就像浪朵一样摆来摆去。
火光照亮元一和红线静默的四周。
元一挑了两颗略小的甘薯,用木棍从火堆中扒出来,晾到石板上,没等甘薯上的火气下来,便将身上披着的斗篷解下,裹了一颗送给红线,道:
“热的才好吃。”
红线愣了一会,伸手接过,隔着正身上的薄棉料子触碰到隐隐的温热,不再扭捏,小心翼翼将甘薯上已经烧成炭料的黑皮剥下来。
元一捧着另一颗,递给了身侧的老人。
老人粗糙削瘦的双手接过,胡乱扒开薯外厚皮,顾不上烫嘴,便像个孩子一样往嘴里塞。
红线将自己手里的烤红薯掰成两半,一半留给自己,一半递给元一。
轻轻吹着橙红色薯肉中腾出来的热气,红线刚将手里的烤红薯送进嘴里,忽见老人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指向红线,道:
“丫头,你这相貌生得顶好,性子也乖巧,和我孙儿正是相配。”
红线一怔,朝元一看去,见元一将手里巴掌大的红薯一个囫囵塞进嘴里,烫得手作扇子,直往嘴边狂扇,仿佛根本没听见老人说了什么。
红线便不好拿着这句话讨问什么,只朝老人看去,却见老人此时眼神清明,似乎回了两点神智。
“虽说杨家现在落魄了,总归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孩子,杨柳如今亭亭玉立,嫁进我们永安侯府,有老夫护着,断不会让你这孩子吃了委屈。”
老人满是慈爱地对红线一通叨念,嘴里喊的却是另一个女子的姓名,末了,还要一扯元一的袖袍,笑咧咧问道:
“你说是不是?二狗子。”
元一面色淡然,一把夺过老人手里还剩了半截的红薯,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一口咬掉,随即状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拍拍老人的肩膀,道:
“别吃了,回屋去吧,爷爷。”
老人目瞪口呆,呆愣片刻,当即就地躺下,在地上滚了一个满身,竟就地撒泼打滚,嚎啕出半滴眼泪也没有的哭鸣。
哭声惊起了身边正躺得好好的小厮,小厮惊惶中站起,望着地上滚来滚去的老人无所适从,朝元一问道:
“这是怎么了,小哥?”
元一起身拍了拍,将手中枯枝交给他,道:
“叫花鸡好了,你自己扒出来吧。”
说罢,便朝院门口施施然走去,半路不忘回头喊一声红线,道:
“还等什么?你不是要找张小草吗?”
红线这才记起要紧事,连忙施礼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在廊道间迂回,油皮灯笼的火光不算大,勉强能照亮六七步的距离,红线便提着灯笼,始终与元一不远不近地相离。
倒不是她的步子迈得太慢,而是回去的路程上,红线好几次都盯住元一被灯火映照出来的影子,又想起院子里那位撒泼打滚的老人,没来由的,自己默默在路上笑了好几次。
如此一般,回去的要紧事也变得不那么要紧。
再撞开山房棉帘子时,屋里的人正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弧圈,人人脸上都是飞红的两颊,呼喝声和叫喊声连绵不断,男女皆挥臂喊着一个“喝”字。
酒气滔天,红线踮脚,往人群中凑了两步。
簇拥的人群中央,正有两个男子捧着海碗咕嘟咕嘟往喉间灌酒。
桌上已然垒了足有半身高的空碗,地上两坛黑瓮开了口,不停有人将浓郁杏花香的酒水倒进碗中,再端给正在灌酒的两人。
一只陶碗被狠狠打在桌上,露出一张胡子拉碴双眼迷离的熟悉面庞,赵师傅打了个酒嗝,眼皮晃晃悠悠,几乎就要合上了。
身后忽有一人摇着赵师傅的肩膀,朝他耳边大喊:
“赵老三!你可不能倒下!我压了五十文钱在你身上呢!”
赵师傅使劲甩着脑袋,总算清醒两分,朝身侧看了一眼,又是一掌拍在桌上,震得酒碗凭空腾起,豪迈道:
“再给我满上!”
身边另一个青衫满身的男子也将一只空碗放下,长舒一口酒气,双手从身边送酒的人手里接过另一只满酒的海碗,连连称谢,随即便仰着脖子将酒灌下。
晶白色的酒液顺着两人嘴角流下,浸湿了胸前一大片衣裳,两人却毫不在意,只一个劲地在呼喝声中一碗接着另一碗。
元一双手抱怀,隔着人群看了小一阵,偏头朝红线问道:
“想不想赚些小用钱?”
红线不明所以,便见元一挤开人群另一侧,朝她招了招手。
红线顺着元一留出来的空隙挤进去,已有两人排队在一名翠衣女子身前,一人指向桌后正在灌酒的赵师傅和青衫男子,手作喇叭状,大声喊道:
“一赔多少了?”
翠衣女子咯咯笑了笑,将手中薄薄的记账竹纸翻了两下,颇有娇羞,用帕子捂住嘴唇,报了个数。
耳侧皆是震耳欲聋的噪声,打头的男子见翠衣女子这般羞怯,哪里还听得清她说些什么,便将耳朵凑过去,又大声问了句:
“你说什么?”
女子手帕一挥,朝男子脸上轻轻打过,眼中一副嗔怪的神色,又将数字报了一遍。
男子恨不能越过案几将耳朵送到她的嘴边,挠了挠后脑勺,仍是大声喊道:
“听不清!”
这三个字一冒出来,翠衣女子顿时脸色大变,一改先前娇柔作态,狠狠往男子脑袋上拍了一掌,大声吼道:
“一赔七!他爹娘的!都说了一百遍的一赔七!”
这一吼声穿透整个屋檩,震得顶上房梁都晃了两晃。
屋里的人群的叫喊声缓缓弱下来,直至满屋寂静,都一脸茫然地望向翠衣女子。
翠衣女子这才轻轻咳嗽两声,收起下巴,娇媚含羞道:
“讨厌,看人家做什么?人家不过一个收账的小女子罢了!”
都是一个镇里常见的面孔,其他人哪能不知道这位女子的性子,讪讪笑了笑,便都转过头去,复而继续振臂高呼:
“喝!喝!喝!”
前面排队的两人早就跑得无影无踪,元一凑到案几前面,丢下一锭碎银,笑道:
“买李不白,三两银子。”
“李不白?”
翠衣女子脸上一副嫌弃模样:
“枉说你这人从小是赌坊里混大的,今儿怎么看走眼了?李不白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怎么喝得过你的师父赵老三?赵老三当年闯荡江湖,身子可是酒罐里泡大的!”
元一不管她说了什么,笑着看向红线。
翠衣女子眼睛一亮,凑着身子往两人身前贴来,红线鼻中钻进一股馥郁芬香,便见女子朝元一挤眉弄眼,道:
“哪里带来的姑娘?请老太太过目没有?红香可替你的婚事操碎了心,倒不知道你私底下早就有了相好的!”
红线耳尖一红,便听元一有些无所谓地摆摆手,道:
“别胡说了,这是红香的姐姐。”
女子面上一窘,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忙道:
“原是红线姐姐,瞧我这碎嘴说的,姐姐买哪位?李不白还是赵老三?买谁都好!用不了几个钱,花得就是一个兴头!”
红线点头,朝身后满是酒色的两人望去,回过头来时顿了顿,从怀中摸出几个铜板,轻轻拍在桌面,道:
“我也买李不白。”
“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遇着两个冤大头。”
翠衣女子嘀嘀咕咕地,收起案几上的铜板,在账面上记下一笔,看了看元一,又看了看红线,长声叹道:
“可别说我没好心劝过你们啊!”
话音刚落,人群中霎时爆出几声惊呼,更多的是一声接一声的哀叹,便听有人大声嚷道:
“赵老三七十二碗,喝倒了!”
元一转过脑袋,朝一脸诧异的女子笑道:
“拿来吧小草,二十一两。”
张小草瞪了元一一眼,从银袋里细细数出银子,拍到元一掌心,道:
“这倒霉劲儿催的!富的越富,穷的越穷!”
“瞧你这话说的,不过赚回几两给你们买酒的小用钱罢了。”元一在掌心上空抛了抛银子,满意地收进自己怀中。
又见张小草数出一串铜板,安安分分递到红线手中,笑眯眯地把着红线的两手,道:
“姐姐手真棉,不愧是永宁侯府出来的小姐,想必没沾过什么粗活,尽是绣花描画般的好日子了。”
红线笑笑,并不言语,从袖中徐徐将放了半天的银簪抽出。
元一看在眼里,顺势便问:
“张小草,听说你几日前丢了只簪子?”
“可不是!说起这事儿我就来气!”
红线刚将簪子拿出来,见张小草面色立即变换,时而满是怒色,时而满是愁容,便顿了一步,听她说道:
“那日好不容易托了十两银子,让红香请来一位卜卦大师,算算我这正缘正桃花的日子到底是哪年哪月。”
“大师两指一捏,丢了三个卦角,神神叨叨地让我凑近,两眼轱辘一转,拍着手就说是十二月十三日。”
“我问大师,可是今年的十二月十三日?”
“大师点头,忙说正是,劝我那日谨言慎行,遇着男子要斯文客气些,别捣坏了好不容易求来的姻缘线。”
“这可不,十二月十三日一大早我就去街上溜达,一刻没歇的从城东走到城西,又从城南逛到城北,媚眼都不知道抛了多少个!”
“然后呢?”元一看了红线一眼,忍着笑意问。
“然后簪子就丢了!男人们都是吃干饭的么?竟没一个人上来和老娘打个招呼,平白还丢了一支银簪。”
张小草又是一声叹息:
“那可是我母亲留下的唯一一根簪子。”
“你不着急吗?”红线也忍着笑意,问道。
“急啊!可不得急得团团转,急得我又去铜山寺找大师卜了一卦,你们猜卦象怎么说的?”
元一和红线皆对视一眼,摇摇头。
张小草笑道:
“大师替我解卦,劝我不用担心,我这求了小半年的正缘啊,便和这支簪子紧密相连,想必是我母亲在天有灵,将簪子送到哪位气宇非凡的郎君手里,再托郎君送还给我,成全一道美满佳缘!”
红线眼皮跳了跳,看了一眼元一,默默地将手中银簪又藏进长袖中。
对上张小草满是期冀的眼神,红线不得不点点头,脱口一句“菩萨保佑”。
正巧,炉上铁锅里的水已经烧沸,老皮匠早已下好了先前端上来的生鲜。
汤底以草菇山菌熬成,一片片的雪花肉夹在筷子上,才涮下去两息,便已熟得卷成两指宽的筒状。
张小草丢了账本,两步并作一步,凑到老皮匠身边,嚷嚷着多下几块肉片。
留下元一和红线并肩坐在案几上。
“现在怎么办?”元一下巴点了点红线手里的银簪,问道。
红线默然片刻,将手中银簪朝一众伸着筷子夹火锅的人群中轻轻抛去,片刻后双手合十,两眼闭上,喃喃念道:
“菩萨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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