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红色雕像

在很久以前,早在几千瓶烈酒彻底毁了我的肝脏之前,那时我还是个小女孩,每天最苦恼的事就是给自己找些东西玩。

我生活在一个极度贫瘠的山上——这里指的不是物产,而是精神。

山上没有任何娱乐设施,这里的大人也不需要,密集的社交生活足够把人的一天都填得满满当当。你只要翻开当地的族谱,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是其他人的亲戚。

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成为了一种使命,没有人想要离开。

唯一不那么乏味的地方,是一座寺庙,高高地立在山顶。除了节假日,它总是神秘地虚掩着,门内传来隐约的诵经声。

我求妈妈带我进去看看。她拒绝了我,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那里不灵的。”

“什么叫不灵?”

“就是你去也没什么用。”

这个话题马上引起了我的兴趣——

我问她是大家都认为不灵吗?她说不是。我问她是不是之前许愿没得到实现?她又说不是。我连问好几个问题,她才勉强坦白自己从没去过。

“既然你没去过,为什么说不灵?”

“我一直都那么感觉。”她实话实说。

她似乎固执地认为,越难到达的地方越能证明自己的诚心,相应的神明也就越灵。她对这么近的地方怀有强烈的怀疑态度。

我立刻捕捉到她话里的漏洞。假如有一个人,来自地图上遥远的另一侧——北极边上吧,假如。

我翻开地图,挑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地方——俄罗斯的诺里尔斯克,假如一个人从那里来,跋涉4755公里就为了这座寺庙,那它还灵不灵呢?

“对这个诺里尔斯克的俄罗斯人来说,它就是灵的。对我们不灵。”她简单地总结道,想赶紧摆脱我无休止的纠缠,“听着,如果你放学了实在无聊,就自己去玩好吗?只要别给我惹什么事,寺庙里不会赶小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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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确说对了。

其实不只是寺庙,任何一个成熟的、由大人组成的世界都不会赶小孩子走,他们只会暗暗地讨厌孩子,这是成年人一种得体的礼仪。

在我不厌其烦的骚扰之下,他们很快暗示我,在寺庙后门有一个地窖,里面住着一个小和尚。

“我想你们同龄人之间会更玩得来。”那个扫地的僧人指着一扇通往地窖的木板门,一边说,一边扫帚不停地朝我挥来。

我几乎可以肯定,我再不走,就会被他扫进地窖。

我就这样认识了小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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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探头进去看他的时候,他正在洗衣服,他右手攥着衣服在洗衣板上来回搓动,左手却端着一本书在看。

我大失所望,他一定是那种最无聊的书呆子,和我的班长是一类人,明明个头已经超过1米7,可每次还要坐在第一排,上课时把脖子拼命往前伸长——就像我外婆家的鹅。

我给这类人偷偷划了一个类别:呆鹅类。除了作业,这种人不会和你闲聊任何事情。就像除了干玉米,鹅不会对你手上的任何东西感兴趣一样。

我慢慢走近这只呆鹅,但我的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五颜六色的光斑疯狂跳动着——这个地窖太暗了,我全部的五官只剩下鼻子,能闻出隐隐的霉味。

我走到他面前,站定一会儿,视力慢慢恢复。

这才看见,他看的书不是儿童鸡汤版的益智故事,也不是机器人家长最爱的数学速算方法,而是一本我从没见过,也从没想过的——

《现代枪械大百科(图鉴版)》

我立马宣布他不再属于呆鹅类。

“你为什么在看这个?寺里允许你看吗?”我突兀地开口,打破了寂静。

他抬起头,像才发现这间屋子多了一个人。“他们没要求我看什么,也没禁止我看什么。”他顿了一下,补充说,“这是别人搬家不要的,我就捡回来看了。”

我凑了上去,这本书的确时间不短了——边页已经发黄打卷。

他手指正好卡在290页和291页之间,这一章介绍的是波兰vis wz.35手枪,它在彩图里闪动着黑色的金属光泽,大大的vis三角标志立在枪柄上。

“书上说,它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手枪之一,也是很多收藏家的珍藏。”他看着图片,有些出神,“你以前见过吗?”

我不想承认自己从没见过。

尽管只有10岁,但我的自尊心远远超过了大部分人。承认我从没见过,就意味着我是一个只看儿童推荐书目、对学校以外世界不感兴趣的平庸小孩,我不想让自己听起来像个傻瓜。

但撒谎也不符合我的个人原则——我在8岁就给自己制定了一套“个人原则”,下定决心永不违背——

于是我模棱两可地说:“枪吗,不都是那么回事。我家里就有好几把模型塑料手枪。”

“真的吗?”他眼神亮了起来。

“当然,我这就给你去拿。”说完这句话,我一溜烟地跑回家,又一溜烟地跑回地下室,我把我所有能称之为枪的东西都带来了,包括一把五颜六色的儿童节水枪。

我们拿着那些玩具手枪,仔细地和书上图片比对着......

就是在那个下午,我第一次认识到这个世界是残酷的,任何人都有可能骗你一下——我带来的玩具手枪,和名字相符的只有“玩具”两个字,至于“手枪”......

事实告诉我,这些模型很有可能来自玩具厂商的天才幻想。唯一接近现实的一把,它有着伯格曼手枪的头,却安上了一个毛瑟手枪的屁股。

我感到被轻视了。即使是一个孩子,也应该拥有一把“真正”的模型枪,而不是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

我愤怒地站起身,这一切都再熟悉不过了,不是吗?当你问妈妈人从哪里来,或者向老师提出刁钻古怪的解法,他们总会飘过来一个无足轻重的眼神,给一个敷衍的答案。

永远,永远,永远都是敷衍的答案,大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孩子什么都不懂,却忘记了自己也曾是孩子。

我气急了,四处乱瞟,要找出什么更值得生气的东西,这样我才能一起算账。

我看到了小和尚简陋的竹编床、门口菜篮里几只胡萝卜,地上一小团水渍,最后我看到......一抹红色,咄咄逼人,一旦抓住你的视线就不肯放手——来自一尊红色雕像。

在我从未留意的地下室角落,一小束阳光透过缝隙打了下来,正正好好落在它的身上,折射出奇异的光亮。

我马上就从被背叛的世界里跳了出来,决定好好研究一下它。

“这是什么?”我问小和尚。

“我不知道,从我来就在那里。我问过师父,他说那尊雕像的年纪比我们所有人都大......应该在建寺的时候就有了。”

我张大嘴巴:“这么说还是个古董?就这么扔在这里?”

“它更像一个恶作剧,而不是古董。”小和尚轻轻笑了,“你去看看它的正面。”

这座雕像滑稽地面向里墙,留下一个尴尬的背影,就像被罚面壁思过一样。

我把脖子都快扭成s形,才挤到墙角看到一点——一对山羊似的小角,和低头闭眼、仿佛在哭泣的一张脸。

“这是什么?”一阵冰凉的触感,从尾椎骨直直爬升到我的耳后。

“我刚刚说过了,我也不知道。”

“你看见了吗?那张脸...”我倒退两步,难以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那么...奇怪。”

“一对邪恶的角,却带上一张慈悲的脸。是吗?”他不由笑了起来,“就像你的伯格曼-毛瑟手枪一样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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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我有没有说过,我和小和尚成为了很好的朋友?这就是原因之一——他总是犀利得恰到好处。

这世界上有太多的小聪明,滑头、玩笑、市侩的机敏,但都是生活的调味剂,轻飘飘地浮在人性之上。小和尚却不稀罕玩这种文字游戏,他总是一针见血,比如现在。

在他说出这句话以后,我意识到这座雕像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玩具手枪,伯格曼-毛瑟手枪,或者什么□□-灰熊,总而言之都是制造业的恶趣味产物。看着雕像那有些剥脱的外壳,我想,它和我的手枪真像一对孪生兄弟。

一对兄弟——就在这时,一个古怪的联想突然闯入我的脑海。我至今还是无法解释它是怎么产生的,就好像有人暂停了时间,悄悄侵入了我的大脑,轻轻放进了一个想法——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前天晚上看的《安提戈涅》,当然,是老少皆宜的动画版本,这也是花里胡哨的家庭作业之一。

全片唯一温馨的地方就是开头那金光闪闪的大字“教育部监制——名著文学启蒙”,剩下的就只有沉郁和悲痛。没错,那是个不幸的故事,里面也有一对兄弟,一对互相残杀的兄弟。

就好像“兄弟”就注定互相残杀一样,不止是人,还有动物,还有无生命的一切物体...

这些工业恶作剧也不例外。

“为什么不打打看那个雕像呢?用这把枪。”我脱口而出。

我看着自己的手,那把无辜的塑料手枪此时幻化成一个怒吼的希腊人,咆哮着要杀了它的兄弟。

接着我像梦游一样,把一颗颗红色的小弹丸填充进我的伯格曼-毛瑟,屏气凝神,就像一个战士,对准角落里不详的红色靶子——啪,啪,啪,我连射出三枪。

前两声只是闷响,最后一声带来了什么破碎的声音——

这是一个虚张声势的空心雕像。红色碎片散落一地,露出虚空的内里。

我清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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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内部中空,我们把手伸进去,想把碎渣清理干净。可直到伸进一整只手臂,还是探不到底。

我和小和尚彼此对视一眼,都意识到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

它是一个伪装成雕像、直通地下的管道。

当天,我们只能把上层残余的碎片敲掉,下面还剩厚厚的石灰层,我们决定从长计议。

晚上回到家中,我感到无比亢奋、难以入眠,甚至还做了一场怪梦——我是海盗船长,小和尚是同行的僧侣,我们在大海一路航行。那是一面辽阔无垠的水域,和这座呆板的山相距数千里,我们因此无比自由。

就在这辽阔的水域和无边的自由里,海妖向客人献出了宝藏。

她从海底缓缓上升,托举起一座红得发亮的雕像。它通体莹润,比例适中,怎么看都是一件得体的礼物,可双目却射出不详的光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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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雕像
连载中南极原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