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渐垂,烟雨歇落,湖面氤氲的水汽凝成一层薄薄的白雾,弥漫在天低云近处,小船缓缓推开雾气停靠在了岸边。
许昇率先钻出船舱,替杨渝撩开帘幔,杨渝边出边道:“我的旗子呢?你把我的旗子放哪去了?”
许昇方才出来的时候就顺手拿了,于是他扬了扬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看不到,心下又是一抽。
杨渝虽看不见,但耳力极其敏锐,转瞬便捕捉到湿润的水汽中旗幡略显沉重的挥动声,他伸出一只手,道:“旗子给我。”
许昇道:“我替你拿着吧。”
杨渝的语气不容置喙,坚持道:“旗子给我。”
许昇:“……”
许昇拗不过他,或者说不想让他因此不悦,只得把旗子还与了他。
杨渝接过旗幡,拄着竹竿挣开了许昇扶着他胳膊的手,淡声道:“不用扶我,我自己可以走。”
杨渝踏过船头,轻巧地跃上了岸。
早在岸上候着的方识涟好笑地看着怔在船头上的许昇,那眼神仿佛在说:你也有今天哈哈哈……
许昇剜了方识涟一眼,紧跟着杨渝跃上了岸,寸步不离。
方识涟自来熟地凑到杨渝身边,笑问道:“在下方识涟,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杨渝微微颔首,温和笑道:“久仰方公子大名,在下屿阱。”
许昇知道,“屿阱”是杨渝的字。
杨渝十七岁那年,他二十及冠,加了“风烬”作为字,小师弟见自己的师兄师姐都取了字,便央着他给自己也取一个小字。小师弟说自己书读的少,没什么才学,想让这个博览群书的师哥给他取一个有内涵有深意的字。
“清屿掠浮光,丘影阱陷落。”
小师弟问他,为何不是“清屿”,而是两句各取一个字呢?他只道是深意。
什么深意,小师弟不问,而是去找了会缝补的师姐学了两天刺绣,把师哥为他取的字歪歪扭扭地绣到了师哥为他求的平安符上,戳得手指上都是洞。还说,等到他及冠时,师哥要亲自给他加字。
他应了,可是他却食言了,小师弟行冠礼的那一日,他走火入了魔,亲手将他的小师弟打进了深渊……
可是,他还是冠上了他为他取的字。
“哦,是名吗?我怎么听许兄喊你小鱼儿?”
方识涟一句话把许昇从沉重的回忆中拉回了现实,湿冷的晚风糊了他一脸,他有些木然地看向杨渝。
杨渝轻轻“啊”了一声,像是恍然大悟的模样,转向许昇的方向,唇角微扬,淡淡笑开,如三月春风绿了杨柳岸,小梨涡里浸满了梨花白,轻轻柔柔地荡开,驱散了夜风中的寒凉,无端地柔和了干枯的岁月,催化了三尺冰窟。
“原来,那枚平安符上绣的是我的字啊。”
许昇的心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两侧的太阳穴也突突直跳,他上前一步,有些激动地道:“那平安符你还留着?!”
杨渝道:“嗯,一直留着,我想着,说不定日后我能凭它寻到亲人。”
许昇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他道:“我能看看吗?”
杨渝略一迟疑,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平安符,托于掌心,在许昇伸手拿走前开口道:“你别碰,我拿着你看就行。”
“噗!”方识涟看到许昇吃瘪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而后飞快地摸着鼻子咳了两声,看向了别处。
许昇瞪了方识涟一眼,收回了自己顿在半空中的手——他这只手短短几个时辰尴尬了好几次,也是难得。
许昇应了声“好”,俯下身,借着点点渔火,看向了杨渝手中的平安符。
这枚平安符已经非常老旧了,因为浸了血的缘故,通体发黑,面上蓝色丝线绣的字迹已经被磨得没有了棱角,只能勉强辨认出“屿阱”二字的轮廓,平安符的四角也被磨平了,整个看上去就像块破布,实在没有任何观赏价值。甚至凑的近了,还能隐隐闻到上面腐朽的血腥味,撕扯着年月厚重的烟尘控诉当年那场惨烈的屠戮。
“眼熟吗?”杨渝问道。
许昇看着杨渝把平安符妥帖地收回袖中,只觉胸口发闷,他有些僵硬地说道:“灵光庙的平安符。”我亲自为你求的。你不记得了。
杨渝笑着道:“开过光的吧,也算保我一命。倒是灵验,改日再去求一个。”
他笑得坦然,不似作伪,许昇忽然心里有些害怕,没来由地心恸。为什么?为什么他什么都不问?难道他对自己的身世没有一点疑问吗?难道他一点也不想知道害他陷入此番境地漂泊十年的人是谁吗?难道他就不想知道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方识涟在一旁督见许昇神色不对,眉头一皱,按住了他的肩膀,神情严肃道:“许风烬,想什么呢,凝神!”
许昇猛然回过神来,心中大悲大恸搅得他一阵气血上涌,脚下不稳,跟着踉跄了一步。
杨渝即刻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常,微侧首,眉心一拧,问道:“你怎么了?”
许昇迅速调息压□□内窜上来的邪火,避重就轻道:“无事,老毛病了,你别担心。”
杨渝抿了抿唇,没有接话,顿了一下,既而抬手精准地扼住了许昇的手腕,探向了他的脉搏。
方识涟见杨渝浑身散发着一种“别惹我,老子很烦”的低沉气息,非常自觉地后退了两步,远离矛盾中心,想不明白这个瞎眼道士为何前一刻还温风和煦,后一刻却突然阴沉了起来……怪吓人的。
要说刚刚许昇还是问一句,杨渝答一句,那现在就是许昇自言自语像个老妈子,磨破了嘴皮子对方也不置一词。
终于在走到客栈之前,许昇忍不住拉住了杨渝,道:“大夫,我是不是真有什么不治之症。您行行好就告知我吧,让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杨渝冷冷道:“有。君疾在首,降人心智,遂发愚蠢。”
言罢,杨渝甩开许昇,率先踏进客栈。
许昇茫然地站在冷风中:“……什么?”
方识涟越过他,漫不经心地道:“他说你脑子有病。”
许昇:“……”
许昇乜着眼看他:“方识涟,你拐着弯骂我是吧?”
方识涟大言不惭道:“我只是转述一下好不好,麻烦许兄讲点道理。”
“而且他说的也不无道理,有点道行的人都能瞧出来,你的郁疾多半是你自己憋的。”方识涟一掀衣摆,跨进了客栈。
方识涟的话裹着夜风一股脑地灌进了许昇的耳朵,一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看着杨渝单薄的背影,垂眸一哂——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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