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许昇辗转反侧睡不着,却又不敢翻身弄出动静,他知道杨渝耳力灵敏,怕吵到他。
黑暗中,他睁着一双眼睛,凝视着杨渝模糊的轮廓,思绪渐渐飘回了幼时的泷山。
他十一岁那年,空虔师叔把八岁的杨渝领上了山,收作弟子,成了他的小师弟。
他性子温吞内敛,平日里除了练剑,很少说话,也不怎么和同门交流。但小杨渝不一样,他就是个泥猴子,山前山后没有他没去过的地方,哪个树上有鸟蛋,哪个洞里能抓到野兔,他比山下的猎户还清楚,晨课不来,晚课不练,漫山遍野地跑。最主要的一点是,聒噪,有他在身边,就别想好好练武。
而且,小杨渝聒噪的对象就是他这个不爱说话的师兄。那时许昇就发现,这个八岁的小男孩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就是他无论多调皮捣蛋,周围的人都很喜欢他,也包括他自己。
虽然小杨渝经常烦他烦得剑谱都背不进去,可每当那个一脸纯真的小男孩灰头土脸地把自己的鸟蛋都捧给他的时候,他除了无奈与感动,什么情绪也没有了。
其实许昇知道,自己并不是特殊的那个,没心没肺的小杨渝对每个人都是如此,他会把仅有的一块饼,细心地掰成几半分给他的师兄师姐,而自己也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可是他依然很知足,因为小杨渝的出现,他平静枯燥的生活变成了鸡飞狗跳,但他依旧很知足……
想着想着,许昇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梦里,小杨渝拉着他在河里摸鱼,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十年逾沟,只有春日的暖阳柳絮飘摇。
但许昇不知道的是,小杨渝对师哥总是偏颇,他会把最大的鸟蛋,最大的香饼,最甜的糖梨,全部留给他娇气的小师哥,偷偷地,谁也不告诉。他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喜爱,既希望对方能发现什么,又害怕对方发现什么。
许昇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朝阳斜飞入窗,照亮了厢房,他猛地惊坐起来——床上空无一人。
被褥叠放整齐,连个褶皱都没有,床边的案几上一个巴掌大的小香炉,残留的余味仍清香四溢,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叫道:“小渝!”
“你能不能成天别一惊一乍的,”杨渝顶着一双瞎眼,竟四平八稳地托了两碗粥,两碟包子上来,他一手合上门,把托盘放到了圆桌上,“还没断奶呢?”
许昇被他说的一阵气短,这是下意识的反应,但很快他提起的心就落回了肚子里,一种油然而生的庆幸萦绕在心间,还好,还好他没走。
杨渝的眼睛仍蒙着黑色布条,长发用一根发带束起,他走到床边,把那个巴掌大的小香炉拿起来,用指尖翘开了上面的镂空铜盖,将里面的香灰倒在了一旁的渣斗中,而后将小香炉收到了腰间的一个藏青布袋里。
许昇一时没缓过劲来,木然问道:“那是什么?”
杨渝闻言一笑,温声道:“昨夜听你睡得不踏实,便给你点了安神香。对你倒是有用。”
许昇翻身下榻,着急忙慌地穿衣裳,边穿边道:“对你没用吗?”
杨渝悠悠踱到圆桌旁,手伸到布袋里摸索:“以前有用——你快去洗漱,过来吃饭了。”
许昇默然地点了点头,抬眼看他,又慌忙道了声:“好。”
杨渝一脸似笑非笑,听着他手忙脚乱的动静,身心都跟着愉快起来,他把从布袋中拿出的小瓷瓶打开,取出一粒药丸,放到一个空杯子中,提起水壶将杯子倒满了热水,一滴未洒。那药丸遇水即化,眨眼间便融于热水中,无色无味,只有淡淡的清香弥散开来。
等到许昇在圆桌前落座,杨渝已经悠然惬意地吃了半碗粥和一个包子,他把手边温热正好的水杯递给许昇,道:“先把它喝了吧。”
许昇方才见他将药丸融于水中,但也没有犹豫,接过后只是问道:“这是什么?”
杨渝淡淡道:“治疗你郁疾的。”
他说话间,许昇已经仰头将药水一饮而尽,而后吞咽的动作一顿,只觉那温热的药变得灼烫无比,简直要把他的心肺烧穿。
“你昨日,是因为这个生气吗?”许昇有些不确定地问。
杨渝听罢,勾唇轻笑:“我何曾有这么大气性,再说我也犯不着跟一个不自爱的人置气。”
许昇一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在抵赖,他每次看自己不顺眼时,惯好这般阴阳怪气,非得好一通指桑骂槐不可。
即便如此,许昇还是觉得亲切极了,他将杯子放下,抬手越过桌面,握住了杨渝的手,感到他的手有点凉,忍不住用掌心裹住了他的手,想替他暖一暖,许昇温言笑道:“小渝回来了,师哥再不会无故作践自己,你回来了,我才觉得一切都值得。”
许昇定定地看着他,却见他眉峰一拧,下一刻便觉手心一空,他抽回了手,而后微微侧首,并不应许昇的话。
许昇心下一沉,他缓缓握住了拳,好似要攥住那一抹温凉,却还是从指缝间溜进了沧海桑田。他还是太心急了,他不该拿话激杨渝的,这本就是他的一厢情愿,何苦奢求杨渝能给他回应,十年生死相隔,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小渝,他该知足的……
只要他能在他身边。他不该妄念。
这一次,他一定会保护好他的小渝。
许昇默默喝起了粥,吃了昨晚的教训,他便从碗缝间偷瞄杨渝,见他似乎长长叹了口气,再定睛看去,杨渝的神色已恢复如常,只听他平静地开口道:“你为何改用刀了?”
许昇一怔,原来杨渝还记得他从前是练剑的吗?
不过,他好像没在他面前拔过刀:“你怎知……”
杨渝笑道:“断风刀嘛,游侠许昇,其实我早就听过你的名号。”
许昇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道:“都是他们随便叫的……十年前……我以前受过伤,经脉大乱,差点成了废人,有一人舍命相救,才保全我这一身筋骨,但武功几近凋零,只能重修,我其实一直想拿刀的,也是得了机会。”
刀与剑的心法不同,身法亦不同,因为形神一体,所以习武之人一般不会同修,刀剑相生相克,练得好能登顶人级,练得不好走火入魔都是轻的。许昇弃剑道从刀道,正如他所说,内径凋零,才能重修刀法,但他不过十年就能武出一把人人敬而畏之的断风刀,可见他于刀道更是天赋凛然。
“唔……”杨渝若有所思道,“你十年前遭遇如此重创,怎得还说的这般轻巧,好似捡了大便宜似的。”
许昇并未直言舍命相救的人正是坐在自己对面的杨渝,那一天对他们来说太过痛苦,他不愿回忆,也不想让杨渝回忆,既然杨渝现在还未记起这些,他能瞒一时是一时,这道鲜血淋漓的伤疤,他还没勇气揭开。
他心里的苦楚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被逐出师门,永世不得踏进泷山一步,连杨渝的衣冠冢他也只能做贼似的偷偷去,他什么也不剩了。他只有每一时每一刻拿着刀不知疲累地练着那人武过一遍又一遍的刀法,才能在那相同的刀经中找到他心念着人的一点影子,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
他苦笑着道:“不道伤痛,不话苦楚,浮世须臾……及时行乐。”
许昇的心好似在滴血,他痛苦地用手遮住双眼,眼泪却是顺着脸颊从下巴滴落,“啪嗒”一声打在了桌面上。
杨渝一时愣住了……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给你说的话权当耳旁风!”少年许昇语气冷厉,面上怒气森森,眸中的焦急之色却是难掩,他紧紧地捂住半躺在地上的少年杨渝腰腹处的伤口,眉都拧成了“川”。
少年杨渝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逞强道:“师哥这是心疼我了,那我就不疼了嘻嘻。”
这少年混子,刚挑了一窝山匪的老巢,洋洋得意地站在人山头插旗,被一个半死不活的小马贼回光返照一刀捅了肚子,血流了满地,站都站不起来了,还不忘插科打诨,少年许昇是又气又心疼。
“让你别来让你别来,你偏要往这山头窜,你是不是欠收拾,上赶着找刀子吃?!”少年许昇点过他几道止血的大穴,先撕下中衣下摆,给他的腰缠住。
少年杨渝倒吸冷气,仍是嬉皮笑脸,故意提高语调掩饰那钻心的疼:“哪有,端别人老窝这听起来、嘶、多威风,多霸、霸气!我给自己挣面儿呢!再说师哥在我身后,我不怕。”
听着少年杨渝直抽气,少年许昇放轻了动作,没好气地道:“你不怕?你不怕疼吗?!”
少年杨渝嘻嘻笑着,面上已经没有多少血色了,他却是摇头晃脑地道:“不道伤痛,不话苦楚,浮世须臾,及时行乐嘛!男子气概也!”
少年许昇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足尖轻掠,飞快向山下奔去。
“歪理。”
……
杨渝扯了扯唇角,不为所动道:“歪理。”
许昇囫囵地用袖子擦掉眼泪,看向杨渝,他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是歪理,所以我一向做不到。”
话说到这,两人都接不下话了,于是便噤了声,各怀心事地用完了早饭,及至方识涟敲响了房门,两人同时在这尴尬的沉默中松了口气。
杨渝吃完了饭,就开始摆弄他的旗子,许昇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出声应了门:“进吧。”
方识涟推开门,看到“焕然一新”的许昇,大为惊讶:“呦,人模狗样的,原来你没有胡子长这样,玉树临风俏郎君啊!许兄,你那胡子早该刮了,说不定连媳妇都……”
许昇听他越说越偏,面上有些挂不住,瞄了一眼已经注意到这边的杨渝,连忙打断方识涟:“方识涟!别乱说……”
许昇又转向杨渝,却见他若无其事地仍摆弄着旗子,不禁黯然神伤,他情绪有些低落地道:“此去见袁掌门,自然要体面些。”
方识涟不觉有他,只是呵呵调侃了他一句,转头跟杨渝打了招呼,复又说道:“你们猜怎么着,今早新月门派人来给咱们道歉了,昨夜我飞鸽传书给那二混子他爹,告了他一状,他爹估计气得半死,转手就给那小子关了禁闭,这不方才登门谢罪来了哈哈哈,怎么样许兄,有我这样的兄弟是不是觉得特别靠谱?”
方识涟一副“求夸”的表情,许昇扶额道:“是是是,方兄果然厉害——你还和新月掌门熟稔呢?”
方识涟不甚在意地道:“点头之交,不过他新月门欠我落雁一根金穗,想来也不敢轻易开罪于我,否则,我一个不高兴,他新月门的营生别想好过。”
许昇了然道:“是啊,落雁谷一根金穗,整个武林的商贾都得让道。不过,他即便来找麻烦,我也不怕他。”
方识涟道:“我知你不怕,那些人也动不了你分毫,只是武林大会在即,还是少惹麻烦的好,走吧,我们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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