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一列车马行驶在潮湿又黑暗的山林间。
其中一辆窄小的马车上，忽地爆发出一声女孩的尖叫。
陈如愿半跪半坐在车榻前，拼命摇晃着那躺着的女人的手臂：“娘！娘醒一醒！”
然而那女人的确是中了紫丹花花蕊的剧毒，饮下掺有毒的酒后，酒水加速了毒发，立时便暴毙而亡了。
女孩的喊叫声很大，一边让车夫停车，一边试图叫来随行太医。
只是叫声被雨幕厚厚地压盖，而车夫即使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却也只能无动于衷。
因为，那送来一杯毒酒的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景炎帝，叶长景。
是景炎帝御前的黑衣人骑快马，携玉印，向车夫表明身份后便御赐一杯毒酒。
车夫知道自己护送的马车里是流落民间的公主，以及公主的生母。知晓陛下想要去母留女后，吓出了一身冷汗。
不是担心那对母女，只是担心自己若是知道了这样的机密，是否会被杀人灭口。
于是只能努力装成一个聋子，缄默不语，盼望回都城雍州后，能留一条命活着回家。
陈如愿伸出手探着娘的鼻息，只觉得从气若游丝到完全断绝。娘的身体变冷、僵硬，嘴角满是紫红的毒血。
不是皇帝一纸御令，将自己和娘从千里之外的溪州强行带走的吗？
为什么会这样？
她亲眼看见，亦是亲耳听见来赐酒的黑衣人说是御前的人。
联想起娘曾对自己讲过的身世，陈如愿霎时明白了。
是皇帝害死了娘，是皇帝不愿让娘这个旧人，这个知晓他过往的旧人回宫。
陈如愿紧紧拉着娘的手臂，只觉得恐惧席卷了全身，胸腔疼痛得如同有一个大窟窿。
她立时掀开车帘，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车外是雷暴夹杂着巨大的雨滴，风雨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身上。而陈如愿眼中只有那道雪白的闪电。如果就这样死去，是不是还能赶上娘的步子。
一直以来的颠沛流离，只有娘与她相依为命。无论是前十六年在覆州，还是十七岁这一年在溪州，她都像一只浮萍，任由命运的摆弄。
只有娘，始终带着她。而如今，她的娘竟被毒死了。
天旋地转。雨水，泥土，尘埃，荆棘，杂草……一瞬间整个无比真实的世界包裹住陈如愿。
仿佛过了一千年，而女孩还在昏天暗地翻滚。
“还没到吗……”脑海中回到现实这一瞬，她结结实实摔在了地面上。陈如愿挣扎着努力想要站起来，才感觉到浑身滚烫，石头土块摩擦过的全身火辣辣地疼痛，使不上力气。
仿佛很远的地方，一个黑色的人影朝她伸出手。
下意识地，陈如愿扭头拼命往反方向滚去。
她不要被抓走。
可那人似乎俯下身，将她直接抱起。
陈如愿还待想尖叫，想逃跑。他用斗篷将陈如愿裹在怀里，他的动作很温和。
“没事了，一会回家。”他的声音也很温和。
不是料想中孔武有力的野蛮声音，陈如愿放松了一点点。但是仍然坚持：“求您了，求您放我一条生路，让我自己走。”
被有力地禁锢在斗篷里，陈如愿根本没办法挣脱，只是残余的理智牵住了她的嘴巴，让她没有再出声，因她怕尖叫会导致他灭口。
这十几年颠沛流离教给女孩的，是未看清形势之前，不要妄动。
陈如愿感受到他将臂弯更放平了一些，好使得自己浑身的疼痛不那么压迫。
她感受到他呼吸的热气，小心拨开斗篷向外望去，前后都是浩浩荡荡的皇家车队。
合着自己辛辛苦苦滚了半天，连车队都没逃离。
陈如愿只能任由他将自己抱进一辆马车。
那马车比她和娘坐的宽敞许多，而且四处不漏风。更难得的是外面这样的风雨夜，马车里边仍是温暖，干燥。
丧母的巨大痛苦似乎将陈如愿变成一段木头。她知道自己身上都是水，或许还有很多泥，但是却不冷。身上应该也有不少的伤，很痛，但是却知道自己死不了，而是只能痛苦地活着，于是她感到麻木。
坐在宽敞的马车里，甚至还点了一盏小灯。
陈如愿的眼睛无法停止地不断流着泪水，心脏鼓胀得疼痛，似乎要通过泪水，将痛苦都流泻出去。
终于，还是她先开口了：“我娘……死了……求您……帮我埋葬我娘，好不好……”
男人仍然沉默着，坐在她的对面。
陈如愿终于再也忍不住，无数的痛苦和悲哀仿佛变成一切的主宰，而自己只是他们操控的一具躯体。她知道自己在剧烈地哭泣，但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哭声。
似乎在巨大的耳鸣声中，陈如愿听见他说：“好。我答应你。”
女孩渐渐地，渐渐地停止了痛哭。不是因为通过这个手段达到了目的而停止，而是心脏由柔软、破碎到逐渐僵硬。是她说出求他埋葬我娘这句话后，才终于鼓起勇气接受了娘已不在的这个事实。而她，是多不想接受这个事实。
面前的黑衣男人手里拿过一个圆形容器，反射的银光刺了下陈如愿哭肿到要流血的眼睛。之后她闻到一阵浅浅的香气，像寒冷的一棵树。
她没有闻过，却并不反感。
陈如愿感到眼皮打架，努力用残存的理智说：“我想回我的马车。”
因为，她想和娘待在一起。
身体和心理的疼痛让陈如愿几乎对外界产生了应激反应，感受变得如此迟缓，敏感暂时消失，看不清，也记不住他说了什么。
只是知道他让马车都停下，和外面的人说了几句话后，复又拿斗篷裹着一身泥水的自己，走了一段路，将自己放进另一个马车里。
马车里有一个穿白衣的女子，似乎拿着银针，是医者。还有躺在狭小车座上的娘。
他将陈如愿放下后，沉默了片刻，说：“这里冷，而且很潮湿，如果你有发热或者其他感受，和她说，让她带你来见我。”说完，他伸手扶上斗篷的帽子，走回了雨夜。
陈如愿怔怔地望着躺在小榻上的娘。
白衣女子道：“的确是中了很烈性的毒，我刚刚尝试施针，逼出一些毒血，但是毒已经深入五脏六腑，对不起……”她说完，轻轻拍了拍面前女孩的肩膀。
陈如愿摇摇头，眼睛像是被钉在娘的脸上，怎样都移不开。“没有……没有什么对不起的。”说出这句话，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唇和手指都在发抖。
对不起娘的，没有别人，只有下毒的人。
只有那御赐一杯毒酒，不但害了娘一辈子，更害死娘的人。
弑君两个字，从话本闪现到心里。
陈如愿跪在榻下抱着娘的胳膊，冰凉的触感，像一把锋利的刀在她心里进进出出。破旧狭小的马车时而有雨水灌进来。
悲痛到一个顶点，便是恨意。
陈如愿睁着眼睛望着外面的雨夜，闪电不断。马车穿行在树林里，她的身体渐渐燥热起来。她在心里咀嚼着这新奇的情感。
她只知道，自己的确更加千疮百孔，但是恨意，不能忘记。
开文大吉~祝阅读愉快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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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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