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如愿望见车帘被掀起来，正吓了一跳，抬眼李时深温和的笑容出现，才松了一口气。李时深道：“一会咱们就启程去花溪上游。”
陈如愿点点头。
正在这时，远方夜空忽地被照亮，远处人声复又嘈杂起来。陈如愿探出脑袋，寻月也急急地去看。李时深低低笑了一声：“是上游放烟花。”
待寻月扒开帘子去看的时候，烟花早已落尽，寻月小声瘪瘪嘴：“没看到呢。”
陈如愿没怎么努力去看，只看到了烟花的只光片影，不过倒没在意，心中因为这场即将到来的祭祀，始终有些低落。
李时深听见寻月的小声嘀咕，回头，却注意到女孩没什么表情，只是将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了些。心下了然，道：“没关系的，明年还可以再看。”
不知是对谁说的。
车马到了花溪上游，这里游人稀少，加上李时深让后面负责仪式的马车先回府了，只自己和陈如愿两辆马车，因此低调了很多，没什么人注意他们。
李时深下了马车，迈步走向身后车辆，挑起帘子扶陈如愿下车。只是一贯和王亲贵族交游的习惯使然，然而陈如愿低头看见那只骨节分明、如玉般温润的手时，犹豫了片刻，才搭了上去。
“你抱的这是……？”李时深看陈如愿怀里的东西，没看出来是什么，不禁道。
像是很宝贵一般，陈如愿仰头：“是这些日子我给娘抄写的经文，还有……还有我想和娘说的话，都写在纸上了。”
李时深愣了片刻，似乎没想到是这些东西。
陈如愿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对不起……大人，擅自用了您府里的纸张。”
女孩的眼睛被河灯映衬得明亮，黑暗中像是宝石，可却藏着浓重的小心翼翼，让他看了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为何，她总是这般谨慎。
李时深正要开口安慰她说没事，因为这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她难道不知道自己贵为公主，就算想要他的命，皇帝一开口，他也无有不肯的。
然而，话到嘴边，却改成了淡淡的笑意：“这会心疼用纸了？之前读书习字的时候可没见如愿这么不舍得用纸。”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他只是不愿她如此敏感，如此小心。
话音还未落，女孩忽然又道：“大人……不知道是不是冒犯了，我还多抄了两份经书。”轻轻的声音，女孩有点紧张，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递给他一摞河边看不清是什么的纸。
女孩将纸张塞进他的臂弯，似乎等待着他的回应。
李时深低头认真去看，看不太清楚内容，明暗的光影中，却看得见厚重的一摞纸上满是一行行一列列清秀整洁的字迹。
是为他的爹娘抄的么？
他感到胸腔没来由地有些疼痛。
再开口时声音似乎有些哑意：“谢谢。”仍然维持了极度的距离和礼节。
陈如愿弯弯眼角，行了个礼离开了。女孩的身影定格在不远处的溪边，阿水递给她一盏小小的莲花灯，并一点点火种，女孩蹲下来认认真真做着她的事情。年轻而单薄的身影背对着他，他看不到她在做什么，只能看见她素白的衣裙在河灯旁轻轻飘动。
是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自己的生活么？然后发现自己也与她相似，无父无母。
李时深知道，她那个皇帝父亲在她心里倒不如是死了。
因为一直记挂着不知道如何报答自己的照顾，所以每天自己偷偷抄写经书，是要离开的时候给他吗？如若这次自己没有叫她来灯会，她又要怎么找个借口给自己？
厚厚的两摞纸，看起来每天都要抄上至少一个时辰。
没人知道李时深便是当年的李明沉，而李时深也对外只淡淡地说自己的父母因为得病去世。有人想巴结他时，免不了送上一些极贵重或奢华的祭品，可却是第一次有人小心翼翼地，说自己抄了经文，再珍重地递给他这些白纸墨字。
陈如愿蹲在河边，将点燃的莲花灯放入水中：“娘，你看到它就知道我过得很好，雍州冬天冷，你别沿着花溪过来了，如果你还记得路，就去溪州好好休息休息吧。我总有一天会为你报仇，再去找你。”
陈如愿点燃了一摞纸张：“娘，想说的话都写下来了，还抄了些经文，希望你身上不要再有毒药的疼痛，能够舒舒服服地，平平安安的。”
做完这些后，陈如愿抱膝坐在河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水中的莲花灯渐渐漂向河中。夏天本来闷热，可今夜不知为何，河边阴森森的，甚至还有些冷。陈如愿哆嗦了一下。莲花灯本来已经流向下游，却又忽地打个转，回到了陈如愿眼前。
灯火温柔地注视着女孩，而后摇了摇，才向下游漂去。
仿佛是娘温柔地摸了摸自己的头。
陈如愿本想平静一点，怕娘以为自己过得不好，可此时却再也忍不住，咬着嘴唇，泪水无声地流满了脸颊。
李时深与阿水在河边也放了几盏莲花灯，又将陈如愿给自己的经文一点点烧完。李时深在夜色中站起身，兀自望着远去的几盏灯，沉默着没再说什么。他不相信言语，相信行动，相信唯有不断的努力才可以接近自己想做的一切。而如今，他已经做到了很多。他不会让当年屠戮生命的人享受无边皇权，而要亲手送他们入深渊。
尽管此刻心中是冷的，那跃动的灯火，和纸张燃烬后独有的香气，还是短暂地让他感到一些抚慰和力量。
他抬眸望着十几步远处的陈如愿。她抱着膝盖坐在河边，看不清表情，也没听见什么声音。他有时在想自己是不是对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过于偏爱，因他始终认为祭祀是一件极其私密的事情，除了阿水，向来谁也不带。然而又告诉自己，或许只是同情，怜悯。因他们共同的仇恨，所以有相似的悲情。
而且，她那么得体、平静。他有时甚至很希望她可以活泼一点，或是像其他女孩子一样拉住他的衣袖说些年轻人该说的放肆的话，可是她始终那么沉默，遥远，小心翼翼地在他的偏爱里保持距离。
可能也就是如此，他告诉自己没有人看得出来他对她的保护，才能放心地继续保护这个萍水相逢，甚至说是捡回来的女孩，将一切控制在或许只有他们二人感受到的范围内。
这样才会长久吧。他想。
就这样尽自己所能，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里照拂她，就足够了。
陈如愿向李时深跑过来时，面色如常，只是眼睛红红的，脸颊有点湿漉漉的。李时深也没说什么，只递过去一张手帕：“新的。”
陈如愿探出小手接过来：“谢谢大人。”
又是谢谢。陈如愿一天不知道要对自己说多少句谢谢和对不起。
李时深在之前一起吃饭的时候注意到，陈如愿手有些圆、有些短，不是那种修长秀美的手，仿佛拿府里沉重的乌木筷子都有些费劲，往往握得很靠下，于是特意让人给她换成了竹木筷子。
寻月早就回来了，没有打扰他们，只是站在马车旁边。虽然小姐说了她可以随便去逛街游玩，但是寻月是那种很容易被周围环境影响心境的人，她看小姐难过，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也有点难过。尽管自己是被爹娘卖进李府的，早就对他们没什么印象，却还是莫名有些苦涩。
寻月是那种天生心如璞玉的人。不必雕琢，不必剔透，玲珑而不自知。
“回去吧？”李时深问。
“好，”陈如愿答道，“真的是……太感谢大人能够带我出来了。”
李时深没说什么只是笑笑。如果她每句谢谢都回应，自己怕不是要累死。
两辆马车缓缓踏着月色走在石板路上。已经是下半夜了，半圆的月亮照着河面，波光粼粼的溪水中跳动着无数盏莲花灯，仿佛无数轮天上的月亮。
仍然是很喜欢的一个夜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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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莲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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