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进宫

崇和二年的初秋,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说不大,是因为对比此时外敌群狼环伺、内朝党争复萌,这件事实在算是皇帝的家事。说不小,是因为百姓往往更关注帝王家的私人生活,换句话来说,高高在上的帝君偶尔表露出的生活化一面,比任何舆论都来得汹涌。这件事是,景炎帝流落民间十八年的女儿,元顺公主即将回宫。

亲王高官大多知晓其中奥妙,因景炎帝治国无方,行事暴戾,偶尔也需要拿乔作态,表露慈父仁君的一面。更有寥寥几位前朝遗老,甚至知晓这元顺公主就是当年那尚书陈柯的外孙女,陈家泥足深陷党争之时,陈柯女儿与叶长景生下的私生女。

“哎,你们是不知道,当时那件事也算是闹得风风雨雨。”阁中老臣杜行远对家人道。只可惜,家里人都不是很感兴趣,最小的小女儿闲敲棋子,只有白发妻子还略微搭理他一下:“行了,都是前朝旧事,提他作甚,现在是公主回宫,你在朝廷说话也这样口没遮拦?”

杜行远被妻子呛了一下,闷闷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如今小女儿也要嫁人了,我就是不操心也得注意着点,别哪天咱们也着了其他人的道,被算计了还不知道。我一直瞧的那个李时深人就很不错,可惜只我上心,你们是一点都不管。难呐,难呐。”

妻子道:“可你平日还说他为人看着温和,其实背地里手段狠辣呢。”

杜行远撇撇嘴:“那也比当时陈家被陷害好啊。总归我的小女儿是要明媒正娶进一个高门大户的。”这小女儿是他老来得女,特别宝贝。

说到底,他也只是觉得李时深年轻,且无家世易于掌控,再就是私心也想结交这位年轻的内阁首辅,帮自己站稳脚跟罢了。

菜市场和大街上的百姓口中所传的却截然不同,因当年的明潭党争极为惨烈,却到底关系不到寻常人家,大多数消息也被封锁,寻常人无从得知。因此,大家只觉得当朝皇帝真真是个慈父,还有不少人为公主的娘亲在回宫前夕得疫病而惋惜,编了歌谣传唱。

“说日月,照百花,十八载寻女了牵挂,真真是慈父传佳话。”

“说佳话,只可惜,公主的娘亲把手撒,神仙的妃子埋泉下……”

还好陈如愿近来准备进宫面圣的诸多事宜,东西只托了寻月出门采买,否则若听到这些议论,不知要怎样生气。

“吉时到,公主起轿——”陈如愿与寻月坐在明黄软轿中,不是当年与母亲坐的那种破破烂烂的硬轿。耳边太监一口一个的“元顺”封号听得她云里雾里,待到听清了,只觉得厌恶。

因为厌恶生父,连带着厌恶皇宫,厌恶软轿,厌恶他像恩赏一样给予自己的乖顺的封号。不是叫元顺吗,她偏要拂逆圣意,做那个多年以后名声败坏的有罪之人。陈如愿低头想着,思绪早飘到九霄云外,偏偏面上还是一副温和顺从的模样,让人不起疑心。

身子晃了一下,有种悬空感,是四个侍卫抬着轿辇预备出发。忽地,陈如愿脸侧的帘子无声地被掀开,周围很多人没有注意到,轿子仍是慢慢地往前走。阿水递进来什么东西,又神神秘秘地笑着放下了帘子。全程,似乎只有坐在车内的两个女孩知道这一切的发生。阿水身量瘦削,常年习武,走起路来也是无声无息。

陈如愿借着马车内昏黄的光线一看,才看清是平日里李时深给自己讲课用的那本破旧史书。自己走的时候想着要物归原主,便小心翼翼放在书房李时深常坐的那张木桌上,想了想,又在旁边放了苏莺前几天织好、送给自己的一个香囊,作为听他上课的谢礼。她知道这些远远不够,自己在这里住的这大半个月,实在不知如何才能报答偿还,孤身一人生活在陌生的雍州,她只能以用这些小物件表达谢意。

如今看着那书,无形的时间仿佛暂时化为有形的具象,她方才知道这些日子都是沉甸甸地在自己生命中度过。那本书已读了大半,密密的是自己的圈画和批注。想到这,她小心探出手,掀开帘子一角,回头向后面望。明知道阿水这功夫应该早就跑远了,李时深不上朝也应该在处理公文,之前领过谕旨后便不用立于门边,偏偏还是想回头看一眼。

初秋的天气仍然燥热,皇帝选中的吉时又是正午时分,可她回头,却还是望见了那道熟悉的、高大的身影。他淡淡地立在府门边,周身是谦逊又温润的气息,因为方才要接谕旨的原因,头发束起与往日上朝无差,越发显得端方雅正。

男人整个人的模样是疏离的冷意,却在对上少女回头望的急切眼神后,深深地笑了一下。似是告别,也似乎是一种祝愿。

陈如愿没来由地感到心脏快了一拍。此去进宫便是前朝后宫,壁垒森严,再无相见的可能。本只是在这里落脚养病,此时却觉得仿佛离开了这里,心就无法安定。是习惯么?应当是吧。可能只是李时深对谁都如此的温和周到,又比自己年长十岁,想要看透自己应该是轻而易举,人心的掌控对他应该万分简单。

想到这,陈如愿也不再有什么其他情绪。自打小时,她便习得了这种自我安慰和自我释怀的能力,因为她生来感知力太强,敏感得要命,而覆州十四年又如同长长的没有边际的阴沉梦境,故而她一点点学会如何保护自己,亦学会如何变化外在的面具与人相处。每当她察觉真心,便强硬地按下,不再去想。

待一行仪仗走远,阿水问:“大人,咱们回府吧?今日还有不少公文,适才放在书房桌案上了。”

李时深点点头:“嗯,走吧。”心里却有些空落。

他能感觉到,陈如愿一直只当他是对所有人都如此周全,可只有他自己明白,是下意识便想照拂,下意识便想要偏爱她一点。他给她的偏爱,一直是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

无关风月,只是发自本心。

他二十八岁了,而她堪堪十八,对这样一个少女想到风月,在他看来是一种与景炎帝和侯爷无差别的恶心。

他只是觉得是第一次相见那个暴雨夜,她从山上跳下来滚得满身泥土,他便决定不立刻送这个刚刚丧母的孩子进宫,而是暂留身边。

只是觉得在她母亲下葬的那一刻,他听到她虽轻微却坚定的声音,望见她眼神里与自己相似的恨意,他便想再多照拂她一些,如同照拂当年的自己。

只是觉得在她房门口遥遥一望,透过那些稚嫩但已有筋骨的字迹,仿佛望见了一颗热切的心脏,他便破了自己多年不教太子的例,转头教起她读书。

只是觉得河灯会在花溪畔,她拉住自己衣袖小心翼翼递过来抄写的经文,他便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悲伤。

他责怪自己记忆力太好,还记得与她吃过的每一顿饭,与她共读的每一页书,还记得她初来府中握筷子时小短手的力不从心,喝汤时不习惯用勺子,却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说,对所有人都周到万全。

她是一个令他感到奇异的存在,对史书、对文字、对人心的领悟力,伴随着对她自己的压制,对痛苦的承受。

他开始有些担心她,因他知道她是一个一边敏锐察觉到所有痛苦,一边又拼命做到最好去承接的人。

“阿水,”他唤,“今夜的宴请,就说我去。”

她是不是以为再也不会与自己相见了呢,他不禁想。

那迎接公主回宫的夜宴,请了许多王公贵族,他是首辅自然也在其列,但是他一向有意在这些事情上疏离,景炎帝也就不多追究。

偏此次,哪怕知道又是一番酒气缭绕,他厌恶那气息,却想再看她一眼。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他的暗卫

岁岁平安

春夜渡佛

在星际开密逃

重回杀马特时代掰弯年级第一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红衣行
连载中我是一块红豆大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