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没关系

李时深愣住。他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喝多了酒有些上头,但是此刻他确定自己是清醒的,同时,他也确定眼前的女孩子用仅他们二人可见的声音,但是极为清晰地向他说,她很想他。

哪怕,只有半天没见么?李时深忽然明白了,她是认为他们从此再无交集。

他可以说:“我也很想你。”这样模糊地回答,面前女孩子也许会欣喜,也许会反复揣摩他的含义,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占据她的思绪。

但这根本就是错的,是他拿自己十年阅历,去阻断她探索将来的可能。

所以他必须要跟她讲明白,这份想念到底是什么含义。

在他这里,不应该,也不能有模糊的余地。

陈如愿说完方才这句话,只觉得脑子晕乎乎的,她知道自己在借着一个模糊的界限试探。因这句“想你”,可以解为男女之情,却也可以解为朋友的想念,可以解为对照顾自己的长辈的想念,她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片刻,在她的时间观念里,李时深几乎是很快就开口了。

男人一贯温和的声音响起,此时却不带什么笑意:“陈如愿,如果你是指想念那个曾照拂你的长辈,想念那个曾教你读书的老师,那我可以承接你的这份想念。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那我也可以很清楚地回答你,我也很想念那个曾让我欣赏的晚辈,想念那个我最聪慧的、也是唯一的学生。”陈如愿手心冒了汗,她听见男人低低地呼吸了一声。

“但是,”李时深继续说道,“如果不在这两种之中,那我无法,也无力承接。”

黑暗中,两人之间流动的磁场停滞了片刻。李时深不确定女孩能否领会他的意思,然而,他不能倚靠她对自己的任何信任,而在灰色地带回旋,留给她模糊的念想。

他知道自己心里隐隐有些想法,但是他不可能面对,只能掐断。他希望留给自己和陈如愿的,都是以上两种坚固且清清白白的感情。他低头,看不清陈如愿的表情,却也不想再说什么,他要她明白他的坚决。

陈如愿低低但清澈的笑声打破了凝滞,两人间的磁场复又流转。男人听见女孩的声音:“我本来并不明朗自己是什么意思,”女孩又笑了笑,“不过大人方才说完,似乎我忽然懂了,或许,只是晚辈对长辈的孺慕之情吧。”

李时深松了口气,温和的声音再次带上笑意:“那么,早些回去吧。”

陈如愿点点头,又问:“大人怎么出现在这里?”

李时深此时气息已完全恢复如常,他道:“官员不能出宫,却也不能乱走,有统一的偏殿休息。我在殿外散步纳凉,倒是不知为什么公主会带着侍女出现在这里。”

陈如愿听着男人语气里的笑意,不禁急道:“那是……那是第一天刚来找错了路!”

“好啦,”李时深本想探手摸摸女孩的头,就如同往日一般,此刻却因为女孩之前的话而收回手,指尖悬在腰前。他顿了顿:“早些回去吧,我叫这边这个侍卫送你们走。”

眼瞧着陈如愿并寻月的背景离开,身后还有侍卫陪同,李时深才放下心,转身进了偏殿。

似乎话已经说开了,往后,他也不必再悬着一颗心过来参加劳什子宴会。女孩适应得很好,懂得如何敬酒,如何进退,如何自保。他不必再将她纳入自己的思虑范畴,他仍然是那个忙着批阅公文,忙着盘算如何将更多的权力收于手中,忙着拿一条命去报家门之仇的人。可是,他纵轻拿轻放地将那句话掀过去,保护了陈如愿的颜面,也说清楚自己的意思,可是,他能骗得过自己吗?

对自己真诚,其实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李时深很早就习惯不断真诚甚至残酷地审视自己,也正是这种对自己的残酷,让他能够随时知道自己的弱点,自己的缺陷,一路从孤儿到状元再到首辅。他坚信的是,若一个人对自己都得过且过,不愿面对,那他不可能改变任何事情。此刻呢?他问自己。你是否还能够那样残酷地审视你自己?

他换下白日穿着的朝服,脱了中衣,躺在床榻上。他想,自己应当也是如自己所说的,对陈如愿只有那两层的怜悯,或说是同情。他舒了口气,掀开被褥,指尖碰到了什么,却在那一瞬,他感到自己完蛋了。

因他冰凉指尖碰到的,是腰间系的香囊。而在碰到香囊的那一刻,他清清楚楚感受到了自己的心意,同样感受到的,还有自己对自己的欺骗。

他当真如自己所说,无半分贪婪吗?

若无贪婪,怎会整场夜宴除了必行的公事与客套敬酒,都只默默看着她的动作。看她如何进退自如,虽然青涩,却也如行云流水。

若无贪婪,怎会看她如何小口小口地啜饮面前的甜酒,即便喝下去皱了眉头,却还是努力逼自己习惯那辛辣的味道。看她如何拨弄面前的残羹冷炙,偶尔吃到好吃的,明明自己根本没吃饱,却还回过身狡黠地偷偷塞给寻月。

他残酷地问自己,这些,真的是一个长辈会对晚辈做的事吗?

会花心思观察她在干什么,明明知道不必,却还是上瘾了一样想看,想知道她在干什么。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审视,不是看她的脸庞多么清丽可爱,不是看她的身姿多么窈窕曼妙。只是那道身影是她就好,而他只是在她身后很远的暗处,拼命索取她存在的痕迹,试图填补往后她不在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当陈如愿在他面前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明明感受到自己心脏的疼痛,因他也是那样想她,却要明确地划清界限,不留任何空白余地。

当陈如愿说明白自己只是孺慕之情后,他明明长舒一口气,却感觉到心脏的某个地方在陷落。因他卑劣地想要听见另一句完全相反的话,却只能引导她、教给她正确的感情判断。

我是怎么了。他想。

是她的眼神,是她的仇恨,是她的灵气,是她的周到和小心翼翼,是她让他看见曾经的自己,还是她让他萌生了被理解的可能?

仿佛都是,也仿佛都不是。

他只是觉得,她是那样地敏感、小心,拖着千疮百孔的心脏坚定地前行。

可他想告诉她,哪怕落下来也没关系,哪怕撒娇也没关系,哪怕只周全自己也没关系。

因为,我永远会托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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