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刘鸿隐才疲倦似的坐回椅中,缓缓问出一句:“教你方法的人……也想起了什么?”
十九一下子咬住嘴唇,勉强撑跪好:“十九自知胆大妄为,隐瞒违抗。不敢求饶,请赐一死。”除此之外,再不言他。
刘鸿隐似是不愿再纠缠,挥挥袖:“送去药堂,查查看恢复记忆的事。所有相关人士,都按规矩处理。”
严离应了声“是”,却见自家主人半倚着石案,揉着眼角,似是疲倦至极。
***
十九安静地走进药堂密室。
四壁砌死,无窗。室中央一个石台,台上锁链皮束俱全。
他顺从地脱下外衣,安静乖巧地躺到石台上,任人将自己四肢腰身锁紧,连脖子也卡上了皮环,防止自行移动。
有人将药递到口边,他乖顺地张口吞下;有人将他小臂划开取血,他放松了肌肉一动不动;有人询问何种感觉,他细致准确地描述。
标准的试药态度。修罗殿里出来的人,即便只是个四年的训练生,也做的一丝不苟,挑不出半点毛病。
不多久,便觉腹中翻滚,喉间猩甜,眼前也惶然迷幻起来。
极度的不适,让他精神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最害怕无助的日月。
***
刚进千山一年,是十九最恐惧的时候。修罗殿的规矩难以想象的苛刻,即便步步小心,还是被抓住了错误,领了一粒千机。
吞下药物,便被带去左近的小隔间里。刑堂的正厅不断有人来受罚,他也占用不得太久。千机一类的持续性药物,通常是吞服之后关进小隔间中,独自熬过。
隔间里黑暗潮湿,不乏血腥之气。吊顶极低,压得人喘不过气。十二岁尚未长成的孩子,也要弯下腰摸索,才能勉强前行。
刚进去他便警觉地发现,隔间中还有一个人。
那人应该也是训练中的暗卫,从身形上看年岁略长一些。一身黑衣,靠墙而坐。单腿曲起,腰背线条僵成漂亮的弧度,微微发抖,头深深垂在阴影中。痛苦却危险的气息从他周身散开。
十九摸索着坐在对方对角的位置,尽可能拉开距离。惴惴不安地等待药效发作。他知道,所有的暗卫都要过这一关。
千机,大约是惯于熬刑的暗卫们最深的噩梦之一。时年十二岁的他很快痛得眼前发黑,昏过去,又很快痛不欲生地醒过来。第一粒千机的时间虽然不长,也足够他在地上翻滚挣扎。哀嚎是不允许的,他只能将头埋在臂弯里,用极小的声音轻轻“嗯”几声。
意识很快又失去了,他昏昏沉沉中蜷缩成一团,压抑着声音哭着。
“爹娘,不要卖掉千落……不要卖掉……不……”
对面墙角一直独自忍受痛苦的人突然抬起低垂的头,目光凌冽地看向倒地翻滚的少年。
十九醒的时候,药效已经过去。自己被人扶坐在墙角,那个人就靠在自己身边,仍是低低垂着头,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近一年的训练生涯让他瞬间失了血色,伸手便袭向对方面部。那人低垂无力的手突然挡格,快得无法想象,以标准的擒拿手法,将他伶仃细骨捏在手中。
虽然脉门在对方手中,十九却知道,那人捏着脉门的手在颤抖,手心里全是汗水。
千机药效时间是逐粒增长的,这个年纪比自己大的暗卫,应该已经是快要出殿的高阶训练生,千机也早已不是第一粒了。
僵持片刻,那人默默放开十九,又恢复了先前的姿势。若非强自平息着喘息,仿佛一座黑色的雕像。
暗卫之间原本不该有任何交流,然而十九毕竟是刚进修罗殿不足一年的孩子,想起刚才自己熬刑不过,便是他将自己扶起坐好,迷迷糊糊间好像还听到了他的安慰。又看到对方因痛苦不断颤动的上眼睑,和一身早被冷汗打湿的黑衣,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你的药效还没过去?”
说着便在自己袖子上找了一块未沾尘土的地方,蹭到对方身边,想替他拭去额上汗珠。
那人微微侧脸让过,凌厉地扫了他一眼,吓得十九立刻停了手。却发现他一直掩在黑暗中的右脸上,有一道蜿蜒可怖的伤疤。
那人忍痛开了口,声音冰冷,却不让人反感:“你熬刑能力太差,说了不该说的话。”
十九心中一惊,眼神里的杀意闪了几闪,终于还是放弃。
“审时度势,聪明。”那个人闭上眼,“如果你刚才动手,不仅杀不了我,反而会暴露自己。”
十九咬着嘴唇,不甘心地问:“你怎么会知道?”说罢自己就闭了嘴。这个年纪才到初阶,进殿时岁数已经不小了。本该被洗去记忆人,在昏迷中恳求爹娘不要卖掉自己……恢复记忆之事,若是被管事知道了,当场就会被清除。
他无数次在噩梦中,看见自己记忆恢复,被管事发现,动了千山里最残忍狠戾的法子,折磨致死,而后惊醒。恐惧如疯长的爬藤植物,种在心里,蔓延全身。
压抑了多日的眼泪,便在这个陌生人面前哗地流了出来。越涌越多,无法停止。
“怕了?”清冷的声音却带着一丝抚慰,“你瞒不住。想活命,只能想办法提前出修罗殿,不做暗卫。”
十九好像听见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然而他无力分辨那声叹息代表着什么,又是否真正存在过。
“修罗殿里不能哭。若是不想死,便仔细听好我下面的每一句话……”
少年带着满脸泪痕,拼命点头。好像抓着这个人,便能抓到生存的希望。
***
十九静静听完对方压低声音的话,沉默良久。这确实是个值得一试的方法。即便搭上终生内伤的代价,能活下去,总是活下去的好。
暗卫的命途,大概也只有暗卫自己才懂。流血流汗的拼杀,为的不过是寻一块小小的空间,别人不屑的空间,让自己用最卑微的方式活下去。
“大哥哥,你也是在这样做吗?这是你的第几粒了?”
那个人摇了摇头,惨然一笑,声音低黯:“我出不去的……上面对我下了死命令,如果不能作为合格的暗卫出去,我就只能死在这里。”
许是这一句太过沉重,十九也跟着黯然。
那人又笑了一声,伸手在少年脑后轻轻一摸,将语调放轻松:“这种事,第一个人做过,第二个人就不可能再成功。我做不到了,你正好可以抓住机会。”
十九只觉得这一句听来,心里更是堵得慌。沉默半晌,又开口问道:“大哥哥,你也是想起了爹娘吗?”
再也没有回答响起。靠在墙边的高阶暗卫,在黑暗中摇了摇头,苦笑从心底溢上来。
他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的,既非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亦非曾经历过的任何一件事。那只是一个极其熟悉,却不知来源的声音,一遍遍说着——效忠王爷,活下去。
***
深夜的千山藏书阁中,刘鸿隐正随手翻阅一本刚取下的秘籍,示意严离可以说话。
“主人,药堂的结果出来了。清除记忆的药物,通常对九岁以下幼童奏效。十九进入千山的时候已经十二岁,或许是药物效用不够导致。”
刘鸿隐将秘籍收进怀中,伸出手去挑了挑灯花:“那么,入殿时已经十五岁的人呢?”
严离低头:“零七的资料查过了,他的记忆不是药堂清除的。老王爷送他进千山之前便已经抹掉了。所用手法怪异,药堂表示从未见过……不过八年前,老王爷曾派人寻过玄门传人下落。从时间上看,与零七进入千山恰好吻合。”
又是玄门。
“知道了。”刘鸿隐闭目,轻轻揉了揉眼角,连自己也未发觉地松了口气。
“主人……药堂请问十九如何处置。”
“你觉得是个人才,便调去他处吧。你看中的人,本王向来不疑”,隐王已经出了门,顿了顿,又回头看了一眼恭敬相送的人,“执掌千山不易。严离,辛苦你了。”
堂堂千山首领,却因这一句“辛苦”,在月下独立了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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