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往前走,别回头。

何尝又不是他每天告诉自己的话。

在此之前。

在此之后。

她没有停留太久,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再来。

情绪缓和之后,她送他回去。

开着车回去的路上,她有一丁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与他之间的微妙。

她对他,尤其的信赖,尤其的想把自己的一些事告诉他。

原来的确不算什么,他与她相熟,性情也相近,一些想法和习惯更是契合,她有什么愿意与他说说也属于理所当然的事,因此她不觉得有什么。

她还是慢慢地意识到了,她对他有着一丁点超出理所当然的依赖,有一些与寻常中所不一样的亲近。

也许不是在这个特殊的时期,她根本不会想起来。

她知道了,在心里他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在哪里?

这的确太微妙了。

——

他的感觉要更复杂一点。

他意识到自己太后知后觉了,他能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他绷紧了,他有点想逃避。

他忽然意识到的事和很多年前的选择一样,让他不知道怎样的决定才是对的。

他选了呀。

那样认真地谨慎的选择了。

结果呢?

他的选择并不重要。

他的选择没有结果。

他的不确定让他又感受到了许久不曾有的虚幻。

疼痛是最真实的。

与内心所有的情绪都无关的,真实的,锋利的,缠绕在他生活中的疼痛。

皮肉被掀开过的,停留在生命中的丑陋的疼痛。他在康复大厅的镜子旁停了下来,没有笑,冷冷地看着自己。

他本来也不怎么会笑,也不觉得有过什么特别高兴的事情。

有需要他感觉出开心的时候他知道迎合。

他大概也看不清自己。

他没那么瘦了,但或许是由于没有站直,衣服还是松松垮垮的耷拉在了左边,领口处露出了一截泛着红的刀口,早就愈合了不太会让他察觉出不适的刀口。

他开始生出了一种失望。

有些事情失控了。

很快他又打起来精神。

他告诉自己也不必想那么多无法给出答案的事。

毕竟。

她撞到他胸前的时候说不定什么都没想。

他当然不喜欢这样他想不清也无法控制的事情。

就像他也不喜欢别人看到他胆怯的那一面。

不想。

他还是短暂的被困在了康复大厅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改变。

他依然非常配合,耐心的学着如何护理和穿戴假肢,配合的看着康复师每天给自己掰腿。

他依然很平静,即便这期间他的失望总要比希望来得更多一些。

残肢很短,硅胶套的穿戴对他来说便更多了一点难度,一只手即使再多的技巧也没有双手配合的便利。

他自然明白这是往后余生里他都可以清晰预见的未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侧着身一遍一遍又一遍试着从边缘往上推,幸运些试上三四回也能戴好,多数时候却不知怎么就得重头再来。

他自然是会疲惫会沮丧,呆坐一会儿又告诉自己从来也不是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孩子,并不需要被安慰,毕竟安慰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看不出来什么难过,他在康复中心里勤勉也冷静。

他可以冷静的复述自己身体上的感受,也可以很快的总结所需要的每个动作经验,自然也对自己以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尤其的清晰。这些当然同样没有办法给他什么助益,左肩缺失带来的重心不稳让他同样比别人的进展要慢不少,步态当下也的确不够好看。

他大多数都已经预见,也没抱怨。

他的假肢很快就抽好了腔,他难得幼稚的提着在体重秤上称了重,告诉她:“比原来临时的重了六百多克。”

他不太会打扰她,大约隔上几天才会给她发一些消息,大多是简略也客观的一些数据。他发过假肢软件的后台,圈着红色的圈炫耀自己已经走过的三万步。也在半夜给她发过黑夜中假肢充电时亮着的小灯。

他应当是想要分享的,也许在他不够顺心时,也许在他半夜又因为幻肢痛而无法安睡时。

他似乎也是知道孤独的。

她不愿扫了他的兴,回应道,“现在一共多重?”

“九斤多。”

不算轻的分量,她些许有些晃神。

她也不够了解他,即使他这些都可以对她坦诚相待,没有在她面前袒露过负面的情绪。

她几乎没听到他说出口的难过。

“真厉害。”她想了想道,“想想你还是挺辛苦的。”

她也不擅长煽情,更不擅长去宽慰别人。

她不知道这单纯的一句让一直冷静自恃的他不知为何拥出了千万般的委屈,变天原因困在了肩上的沉重好似终于将他压倒,他将此前还扶在手中的假肢推放在了一旁,伸手探到胸前把左肩约束的支具褪下放在了一处。

是闷热中汗湿而在肩上刀口周边捂出的小红疹子,也是常常受力而磨破长出的息肉使得让他的锻炼又得被迫停下来的烦乱。

他不一样了,他非常清醒。

他有血有肉,他同样会畏惧新鲜的属于他的这个叫残疾人的身份。

他小心翼翼的探出了一点点的无助,他告诉她只言片语,说上几句话,告诉她一丁点具象的不一样。

他知道她很忙,但她从没有忘了给他回应。

他有了点判断力之外的不确定。

他极少会颓丧,所以他褪下这些伪装之后就平静了,有了伤口便尽早处理。

他耐心的自己磨破的地方清理消了毒,想着有不少天用不了假肢,起身跳到了窗边向外眺望道,“今天会下雨么?”

“报的有雨。”护工把拐拎给他,“会下个几天。”

他又拄拐走回去吃了止痛片,“难怪这么难受。”

很快他又有了点笑,低头给她发了消息,“是啊。的确累。我休息几天。”

“是要休息休息。”她回应得很快。“我去接你回家?”

“不用,回去也不方便。”他想了想又道,“最近忙么?”

“还好。明天去看你。”

“好。”他按捺住内心的期待,“我想了几个改造方向。家里正好需要动一下再住进去。”

“好的。你需要我给你参考?”

“嗯。”

——

第二天的雨很大。

前一天里由于期待而好转不少的心情由于一夜里困在身侧的冷痛而磨灭不少。

他起身洗了脸,还是吃了止疼药。气色稍微好起来的时候看到了她。

她没有失约,背着电脑包,滴着水的伞立在了门边,鞋边蹭了点泥污。

她从包里给他提出一小袋巧克力,“挺好吃的。昨天她们给我尝过。你试试。”

他接在手里,没来由的笑了。

她有阵子没见到他了。

他气色好了不少,或许是天气原因没有穿戴假肢,左侧空落落的扎在她的眼中。

他看到了她的神色,身子略微偏过去不对着她,坦言道,“腿上有个息肉,得养好了才能再穿。过几天。”

具体得她能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难堪。

她逡巡着目光,走向那条靠在一旁的假肢,提在手中掂了掂,“果然很沉。”随即又拿起在一旁晾着的带着锁扣的硅胶套问,“这是你说的硅胶套?怎么锁住?”

他给她演示了,她又自己低头拨开了。

他站在旁边等她停下,轻声道,“你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只是对你说过的东西感兴趣。”

这一瞬间,他一直不确信的事情笃定了,再毫无疑问的给了他答案。

这答案又有点不是时候了,他从镜中看着自己可笑的身形,他的身子又不由自己偏过去一点。

哪怕她已经知晓得一清二楚,他还是幼稚的希望她少看两眼。

他本不会这样,却因为这样的答案而多了这样的情绪,他归咎为因在意而自卑。

他的动作自然被她看在了眼里,因此她也说出了口,“我一直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个。”

“会的。”他坦言道,“主要是不希望你看到不舒服。”他往上拉了拉耷拉在一旁的上衣,“会不会看着有点可怜巴巴的?”

“我不会可怜你。”她神情很认真,“你也不需要这个。不是么?”

“这倒没错。”他给她递了水,左肩的衣服又掉落了,露出残缺不全的布满了小红疹子的肩头。

他顺势侧头蹭了蹭,“很痒,应该是热出来的痱子。”

他看着她忽的又笑了,“这样挺好的。多不好你都见过了。”

她自然是见过的。

见过他险些死在意外中。

见过他手术后狰狞的伤口。

见过他一点点痊愈了。

见过他再站起来。

见过他字里行间的孤单。

他与她要亲近些。

她原本只以为是与他性格相近所以如此,却在那一次他并不愿意却也没有拒绝她的要求时有了疑惑。

他无论如何都不曾拒绝她,哪怕他总是习惯性的对旁人说不。

他不厌其烦的和她一起改方案改到过深夜。

他为生理期与他共同出差的她预备过必备物品。

他帮同样不习惯与人打交道的她拒绝过应酬。

他帮她协商处理过毫无责任的父亲留下的债务。

他对她的倾斜显而易见,只是当时她不曾察觉。

他生得普通,初见相貌并不会觉得他耀眼,却是极为坚韧可靠的存在。

他此时在低谷,不会总在这里。

她知道自己对他的感觉。

——

她与他商讨着需要改动的地方。

他原本还是平静地。

直到她脱口道,“我给你带了个键盘,昨天刚到的。一只手操作很方便。”

他对于浴室栏杆尺寸的规划停了下来,怔怔看着她。

他自然知道有这样的键盘,当然也知道哪一个牌子哪一个型号的优劣,他对这种事从未回避过。

还是不一样,那是她关注过他所需要的,她真的在意他。

被在意,他有着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喜悦。

雨更大了。

他的药效过了。

一切却都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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