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雪一下，整个紫禁城都裹上了一层白。凌波殿的海棠树落满了雪，像披了件素白的棉袍，武绮思披着厚厚的狐裘，坐在窗边看青禾和青琐剪窗花。
“小姐，你看这对喜鹊登梅剪得怎么样？”青禾举着红纸，眉眼弯弯。自打入冬，武绮思的病就时好时坏，温太医说需得静养，皇帝虽偶尔派人来问，却再没召见过。康禄海带着徒弟走后，殿里的人手少了一半，反倒落得清净。
武绮思笑了笑：“好看。就是剪得太热闹了，咱们这凌波殿，怕是配不上这般喜气。”
正说着，萧巧蕊和徐丽雅冒着雪来了。萧巧蕊手里捧着个食盒，冻得鼻尖通红：“姐姐，我给你带了些枣泥糕，是我亲手做的。”徐丽雅则递过一件银鼠斗篷：“这是陛下赏的，我穿不着，你身子弱，正好用得上。”
武绮思心里一暖，拉着两人坐下：“天这么冷，何必跑这一趟。”
“快别说这话。”徐丽雅拂去肩上的雪，“合宫夜宴就在明日，你真不去？”
武绮思摇头：“温太医说我见不得风，去了也是给陛下添堵。你们替我多敬陛下几杯酒就是。”她看向萧巧蕊，“披香殿那边，夏颖虽被处置了，富察才人没为难你吧？”
萧巧蕊低下头，小声道：“还好，就是……就是总让我做些粗活。”自夏颖被打入冷宫，富察才人便把气都撒在了她身上，洗恭桶、扫雪，什么脏活累活都派给她。
徐丽雅皱了皱眉：“太过分了！回头我去跟皇后说说。”
“别。”武绮思拉住她，“这点委屈算什么？现在去说，反倒显得我们小题大做。巧蕊，你再忍忍，总会有法子的。”
萧巧蕊点点头，眼眶红红的。
这时，小允子端着炭火进来，见了她们，连忙请安。他如今成了凌波殿最得力的太监，哥哥的腿好利索了，对武绮思更是感激不尽，每日里跑前跑后，比谁都尽心。“宝林，奴才给您剪了个小像，您瞧瞧合身不？”他从袖中掏出个东西，竟是用红纸剪的人形，眉眼依稀是武绮思的模样，剪得栩栩如生。
武绮思接过，心里一动：“剪得真好。小允子，你这手艺，宫里怕是找不出第二个。”
小允子挠着头笑：“奴才就这点本事，能给宝林解闷就好。”
合宫夜宴当晚，钟鼓齐鸣，各宫都亮着灯火，唯有凌波殿冷冷清清。武绮思让青禾摆了桌小菜，三人围坐着，倒也有几分年味。“明日就是新年了，”武绮思举起茶杯，“愿我们往后，都能平安顺遂。”
“平安顺遂。”徐丽雅和萧巧蕊碰了碰杯，声音里带着期许。
宴席设在太和殿偏厅，丝竹悦耳，歌舞升平。皇帝坐在主位，看着殿中热闹的景象，却有些心不在焉。案上的白玉瓶插着几枝红梅，开得正艳，让他想起纯贵妃。
她最爱梅花，每年下雪，都会拉着他去倚梅园赏梅，还总念那句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陛下，怎么了？”杨婕妤端着酒杯凑过来，娇声道，“是不是这舞不好看？臣妾让她们换一支。”
皇帝摇摇头：“不用。朕有些闷，出去透透气。”
他起身离席，李德全连忙跟上。长孙皇后坐在席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对身边的侍女道：“跟着陛下，别让他冻着。”她知道，陛下又在想纯贵妃了。
皇帝没去别处，径直往倚梅园走去。雪后的梅园暗香浮动，枝头的梅花裹着雪，像缀了满枝的粉玉。他站在一株老梅下，望着枝头的花，眼神恍惚，仿佛又看到那个穿着粉色宫装的女子，笑着朝他招手。
“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一句低吟顺着风飘过来，轻得像羽毛，却狠狠撞在皇帝心上。他猛地回头，只见雪地里站着个女子，披着银鼠斗篷，身形纤瘦，正对着一枝梅花出神。
“是谁在那里？”皇帝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女子吓了一跳，连忙转身跪下：“嫔妾武氏，参见陛下。”
她实在闷得慌，又想着小允子剪的小像，便揣在怀里来倚梅园，想挂在枝头求个来年顺遂，没想到竟会撞见皇帝。
皇帝走上前，借着月色看清她的脸。
褪去了病中的憔悴，眉眼在雪光里显得格外清丽，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光，竟与记忆中的纯贵妃重合在一起。“方才那句话，是你说的？”
武绮思心头一紧，不知该不该承认。她小时候听父亲说过，纯贵妃最爱这句诗，却没想到皇帝会如此在意。“是……是嫔妾随口念的，扰了陛下清净，罪该万死。”
“起来说话。”皇帝的声音柔和了许多，“你也喜欢梅花？”
“是，梅花傲骨，凌寒独开，嫔妾很敬佩。”武绮思站起身，低着头，不敢看他。
皇帝盯着她，忽然道：“抬起头来。”
武绮思依言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目光里。那目光里有探究，有怀念，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炽热。“你的声音……很好听。”皇帝喃喃道，像在对她说，又像在对别人说。
躲在假山后的侍女看着这一幕，眉头微蹙。她看到武绮思挂在枝头的剪纸小像，悄悄走过去取下，藏在袖中。
这小像若是被皇帝看到，难免会觉得武绮思刻意模仿纯贵妃，反倒不美。
“你身子好些了？”皇帝问。
“托陛下洪福，好多了。”
“既好了，就不该总待在凌波殿。”皇帝沉吟片刻，“李德全，传旨，晋武氏为正五品才人，赐居合欢殿。”
武绮思愣住了，连忙跪下谢恩，心里却翻起惊涛骇浪。
这突如其来的恩宠，是福是祸？
皇帝又与她聊了几句，问她读过什么诗。武绮思答得从容，从《诗经》到唐诗，信手拈来，尤其提到几首咏梅的诗，见解独到，竟让皇帝越发欢喜。“你果然配得上慧字。”他笑着说，“明日起，你就搬去合欢殿，那里离养心殿近。”
回到宴席时，皇帝脸上带着笑意，与方才判若两人。杨婕妤见状，心里暗暗纳罕，却没多问。侍女告诉长孙皇后刚发生的事，长孙皇后则不动声色地将那剪纸小像收进了锦盒。
这孩子聪慧，也懂得藏拙，或许真能在这宫里走得远些。
不出三日，武绮思晋封才人的消息传遍后宫。紧接着，皇帝又以才思敏捷，品性温良为由，晋她为正四品美人，赏赐流水般送入合欢殿，连带着青禾和青琐都得了赏，小允子也被提拔为合欢殿的首领太监。
徐丽雅走在长街上，雪刚停，路滑难行。刚转过拐角，就见杨婕妤的仪仗迎面而来，浩浩荡荡，把狭窄的长街堵得水泄不通。
“徐才人？”杨婕妤坐在轿子里，声音带着寒意，“见了本宫，怎么不跪下请安？”
徐丽雅连忙屈膝：“嫔妾参见杨婕妤娘娘。”
“听说你最近常去合欢殿？”杨婕妤的轿子停在她面前，轿帘半掀，露出一张带着冷笑的脸，“慧美人刚得宠，你就巴巴地凑上去，倒是会攀高枝。”
“娘娘说笑了，嫔妾与慧美人是旧识，不过是寻常探望。”徐丽雅低着头，语气平静。
“寻常探望？”杨婕妤哼了一声，“本宫听说，陛下让你学习六宫事宜？徐才人，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有些东西，不是你能碰的。”她说着，示意轿夫往前走，轿子几乎是贴着徐丽雅的身子过去的，轿帘扫过她的肩膀，带着一股凌厉的风。
徐丽雅站在原地，直到仪仗走远，才缓缓直起身子，手心已被指甲掐出了红痕。她望着合欢殿的方向，眼神凝重。
杨婕妤的怒火，怕是要烧过来了。
合欢殿里，武绮思正看着小允子挂灯笼。红色的灯笼映着雪，格外喜庆。她不知道徐丽雅在长街遭遇的难堪，却隐约觉得，这看似温暖的合欢殿，怕是很快就要迎来风雪了。
窗外的梅花又落了几片，武绮思轻轻抚摸着袖中的剪纸小像，那是小允子后来又剪的一张。她想起皇帝在倚梅园的眼神，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被当作影子的恩宠，终究是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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