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为抬眸看他:“你对此有兴趣?”顿了顿:“不过有点巧合的是,此案里验尸的仵作,一个叫赵远的,当年也曾给姑母……验过,这都快十六年了。”
周为口中的“姑母”,便是楚哲过世的母亲周虞音。
楚哲闷头饮了口茶水,没接他的话引,“你早点将案卷拿过来便是。”
“成。”周为答得干脆:“本公子今日来得也不亏,吃了顿饱饭。”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周为这才起身告别。
他喝得有些微醺,还特意走了前门,巴望着能在宅子里遇上那位美貌的姨娘,但跌跌撞撞在甬道里、游廊上巡了个大圈,也不见那位姨娘的影子,只得扶着墙悻悻而归。
姜欣然闲时便在屋中读书,出阁那日她便带了好些书集出来,邹伯又给她在库房拿了许多本,大好的光阴用来读书,当真是一册在手万事无忧。
其实她的书读得杂,除了姑母小时候要她读的《诗》、《礼》、《论语》之类,她也读《夜航船》、《幽梦影》等趣味类的书,甚至偶尔还翻翻话本子。
这一日正捧书而读,邹伯忽来东厢房:“姨娘,世子让老奴来通知您一声,用完午膳您收拾一下,随他出一趟门。”
姜欣然微微一愣:“世子可说了是去何处?”
邹伯摇头,慈祥一笑:“世子没说,估计是个重要的地儿,姨娘跟着去就是了,不必担心。”
“多谢邹伯了。”
姜欣然用完午膳便等到房中,一直等到过了未时三刻,才见丁秋生过来传唤:“姨娘现在可以动身了。”
她攥紧了帕子跟着出门,直到在宅子门口踏上马车,才发现楚哲已等在了车里,忙欠身行礼:“让世子久等,是奴的错。”
楚哲满眼寒星冷若冰霜,漆黑如井的桃花眼里染着光华,几分深邃,几分凉薄,还带了几分清冷的矜贵之气。
他睥睨她一眼:“去教坊看你那位表亲孟平儿,再迟,本世子可就抽不出空了。”
姜欣然闻言心头一喜,忙低头言谢,继而坐到了她常坐的那个位置。
马车颠簸了几下,缓缓驶离了云溪苑大门口。
楚哲一直不吭声,一张俊美的脸板得跟块石头似的,姜欣然寻思着他这是不想陪自己去教坊么?
“世子若是没空过去,奴自己坐马车去也是可以的。”她的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
楚哲嗤笑一声:“若我不去,你怕是连教坊的门也进不了。”
姜欣然“哦”了一声,这才没辙了。
不过听着他冰冷的语气,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究竟是何处得罪了他,不就是上次多看了他几眼么,莫非一直生气到现在?这也太离谱了!
她想来想去也没想到那顶被当掉的头冠上去……
教坊地处南大街与明德大街的交界处,不过半个时辰,马车便停在了教坊门口。
楚哲先一步跳下马车,下车后也没立即走开,而是等在旁边,直到姜欣然一脸无助地站在车轼前。
他明明冷着一张脸,却又朝她伸出了自己骨节均称的手。
姜欣然看了几天他的冷脸,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这是想扶她下车,不由得一脸愣神。
“你不下车么,若是如此,咱们现在便可打道回府。”楚哲的话毫不客气。
“下……下车,多谢世子了。”姜欣然霎时回过神,忙将自己的手放进了他掌中。
他握住她的小手,继而用另一只手扶在她的腰侧,稍一发力,便将她抱下了马车。
姜欣然刚稳住身子,楚哲便立即抽开了自己的手,像生怕被她黏上似的。
抬眼望去,教坊门口已齐刷刷站了一众笑脸相迎之人,包括奉銮、左右韶舞、左右司乐等。
奉銮大人上前一步,恭敬地向楚哲行礼,“获悉楚大学士与姨娘要来,下官荣幸之极,早已备好茶水相迎。”
其余人等也跟着向楚哲行礼。
行完礼众人还忍不住偷偷打量姜欣然,皆暗暗思量,怪不得楚大学士挨了侯爷一场暴打也要将此女纳进门,其相貌当真是倾国倾城沉鱼落雁呀。
有些不曾与楚哲谋面的人也心下感叹,听闻那楚大学士才华横溢温柔出尘,今日一见,才知他竟还有谪仙之姿神人之貌,与这位姨娘站于一处,当真是一对璧人。
“让奉銮大人费心了,茶水暂且不必,我们直接去见孟家女便可。”楚哲微微颔首,唇角挂着浅笑,溢出满身矜贵。
奉銮大人自然得听从旨意:“既是如此,那下官便先领二位去孟平儿处看看。”说着微躬下身子,朝楚哲作了个“请”的手势。
教坊内屋子众多,四处鼓乐阵阵,几人七拐八弯总算到达一处僻静的曲廊,奉銮大人朝最里间的屋子指了指:“孟平儿身染风寒,下官特将她安顿在这幽静处,以便于她养病。”
姜欣然赶忙福了福身:“多谢奉銮大人。”
奉銮大人吓得身子一颤,立马拱手回礼:“姨娘不必如此多礼,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你且进去吧,我在外头等你。”楚哲故作温和地朝姜欣然微微一笑。
姜欣然点了点头,这才提脚往最里间的屋子行去。
其实她心里是忐忑的,手心里也开始冒汗,表姐孟平儿向来孤傲,以前在孟府时,她便常在姜欣然面前絮叨:“女子当自尊自爱,切不可让这世道的浑浊之气污了自己。”
又说:“若是寻不得一如意郎君,我宁可守洁到老,也不会让自己随便入了谁的火坑。”
哪怕她平日里行走的步态,也必定是端着得体的仪态,下巴轻扬,面色沉稳,一身风骨。
可如今她却偏偏沦入乐籍,也不知要如何才能宽她的心。
屋子的门虚掩着,从里透出一抹幽暗来,姜欣然轻轻推门而入,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幽暗的光线也被缓缓驱退。
“表姐?”姜欣然轻唤了一声。
屏风后的床榻上,孟平儿艰难地挪动了两下身子,没吭声。
“表姐。”姜欣然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绕过屏风步到床榻前,“你的身子可还好?”
孟平儿长相酷似其父孟喻之,姿色虽算不得上乘,却也是小家碧玉窈窕可人,但经历这一场劫难,她俨然瘦了一大圈,颧骨微露,面色憔悴,额前的发丝被汗湿,软软地贴在脸颊的两侧。
她艰难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姜欣然,嘴角浮出一抹嘲讽来:“我如今这样儿,还能好到哪里去。”
姜欣然端了张圆凳坐到床前,用帕子给孟平儿擦了擦额角的汗:“眼下无论多苦、多难,表姐也要扛下去,我会尽力想办法去探听姑父姑母那边的情形。”
孟平儿将枕上的脑袋偏过来,眼里的光灰蒙蒙的,颓而无神:“听奉銮大人说,你给那侯府世子做妾了?”
姜欣然点了点头,低声道:“也不是我想要如此的,是父亲一百两银子将我卖给了侯府。”
孟平儿又将头扭回去,怔怔地盯着顶上的承尘,幽暗的光线里,同处困境的两姐妹好似隔了千山万水。
半晌后孟平儿无奈一笑,自顾自地说着:“当日我俩同在孟府长大,跟着母亲读书、习字,没想到一别数日,却已是物是人非,命途各有遭际。”
“表姐眼下什么也别想,先将身子养好了再说,我相信姑父定是被冤枉的,来日咱们想办法为他申冤。”
孟平儿闻言激烈地咳起来,咳得一张憔悴的脸发红、发青。
姜欣然赶忙轻拍她的背,想给她缓解。
她却推开了姜欣然的手,挣扎着从枕上支起半截身子,咬牙道:“我从狱中出来时,父亲曾向我交过底,他与伯爵府的人从没打过交道,也并不知那刻有伯爵府徽记的箱笼为何会出现在家中,那箱笼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纹银更是他从未见过的。”
孟平儿说着全身发颤,眸中落下两滴清泪,情绪几近崩溃,哭着喊道:“欣然呀,我父亲是被冤枉的呀……”
姜欣然一手扶着表姐的身子,一手给她擦眼泪,自个儿的泪却也如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她只得频繁地仰起头,将那泪水逼了回去。
两人如此这般抽泣了一会儿,待孟平儿的情绪平息下来,姜欣然这才哽咽道:“我就知道姑父是被冤枉的,等我回去了,无论如何都会求楚世子帮忙的。”
孟平儿躺回到枕上,眼圈又红了:“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如今这案子被朝廷一层层查下来,早已是铁板上钉钉了,只叹我人生十多载,最后竟落到这教坊的泥坑里。”
“表姐千万别灰心,只要活着,总会有盼头的。”
孟平儿嗤笑一声:“欣然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看不起你,你父亲爱赌,母亲又是个鱼贩子,你从小便能吃苦受罪,无论多大的侮辱压在你身上,你都能全不当一回事,我觉得你就似泥地里的野草,哪怕天生有几分颜色,终就是活得……太贱了。”
姜欣然一怔,垂目应道:“表姐如何想我没关系,我只希望表姐能好好的。”
孟平儿不理会她,自顾自地说:“但哪怕你是个生在泥坑的人,我的父母亲仍是那般疼你护你,这常惹得我心头不快,更让我不能接受的是,明轩哥竟也对你青睐有加……”她说着眸中又溋出泪来。
“表姐难道真的对明轩哥?”后面的话她没敢说出来。
孟平儿又是一声嗤笑:“一切皆为虚妄,我终究是与你不同的人,来处不同,归处也各异,你不必劝我,往后也别再来看我了,咱们各自安好。”
姜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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