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隽十岁就离京了。
那时候楚琅华还乖乖养在太妃的身边。
莫说是知道他旧往的故事,就连楚隽长什么样,楚琅华都不确定自己能在人群中分辨出来。
皇帝叔父膝下共有九子,除了早逝的长子、次子和远赴封地的几位王爷,留在京中的就只有四子璟王和尚养在宫里的九子。
宸王楚隽是个特例。
既非远封的王爷,也非留京开府的王爷。
所以哪怕楚隽有封号,楚琅华也只能称他一句“宸王殿下”。
毕竟没有封地、没有开府便算不得□□的王爷。
随行的宫婢走到了秋华居的门前,畏畏缩缩地敲响了紧闭的院门。
楚琅华在院门打开之前,环视了秋华居一周的风光景色。
秋华居靠着宫廷的一处小山坡,山坡上种满了红云交叠的枫树,可惜这个时候空中没有半分云彩,衬不出红枫树叶的辉煌气魄。
她虽没有进去,但却知道庭中有一棵香柏,只因这香柏极高,窜出了秋华居的院墙,很浓的绿像山一样突起。
难怪这比冷宫稍次静僻的地方叫做“秋华”,原来周遭的假山、树木都在为秋季做铺陈,一旦入了秋,这里便是最耀眼夺目之地。
清凉的风微微拂过衣摆,楚琅华便冷得缩起了手。
她心想,宸王回来的可真不是时候,过些日子入了冬,再过些日子便是大雪纷飞、白雪连绵,届时,秋华居和冷宫又有什么不同呢?
敲门的第一声没有人回应,翠袍的宫婢在楚琅华的鼓励下又敲了第二下。
第二声也如石沉大海,但楚琅华还是接着让宫婢敲下了第三声。
好在三声里面的最后一声有了回应。
门里面先是一阵窸窸窣窣,然后才是一道声音。
“何人在外?”
男声低哑微沉,逐渐和一段时间前才听过的声音重叠。
楚琅华听他的语气颇为不对,像是刚刚睡醒那般惺忪无力,她眼皮一跳。
听宫中的太医说,人在被打断睡眠时,心情是极差的。
所以楚琅华从不在皇帝叔父午睡刚醒的时候,央着叔父帮她一些“小忙”。
她下意识地便想说“叨扰了”“走错了”,可不待她说出来,身旁的宫婢就已先开了口。
“宝庆郡主奉庄妃之命来给殿下送些东西,烦请阁下开开门。”
这宫婢应是不知对门的人,就是她们此次要寻的殿下,一句话说得干脆利落好极了。
楚隽沉默了,似乎是在思考。
和他一并沉下去的,是他鼻翼间涌动的气息。
楚隽的呼吸声渐渐平和,随后楚琅华便听不到了。
“宝庆在外面?”楚隽道。
听着他的话,绿袍宫婢惊讶地睁大了双眼,视线慢慢移到了楚琅华的身上。
这人怎么如此大胆,竟敢只唤郡主封号……
不等她消化完这份,另一份新的惊讶就来了。
“姣姣在呢。”楚琅华淡淡地回答。
楚隽先是“嗯”了一下,随后才说道:“这门并未闭合,等会儿宝庆可以自己进来,至于母妃送来的东西,让宫人放下就好。”
顺着楚隽的话,楚琅华去看了眼门缝,果然又一道长长的空隙,门只是虚掩着。
同时,她又注意到楚隽的说辞,让她“等会儿”,那他是要去做什么吗?
楚琅华没问,乖乖巧巧地说了声,“好。”
听着楚隽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楚琅华松了口气。
她问身边的宫婢,“你们殿下的院子里没有人照顾吗?”
这宫婢还在后怕先前对宸王的冲撞,愣了好些时候,才颤颤巍巍地说了一句,“奴婢不知。”
不知是天越发冷了,还是楚琅华今日穿得实在是轻薄少了些。
这底下的风总一卷一卷地吹着她,楚琅华裹足了大氅却还是觉得冷。
她又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心中思量着宸王所说的“等会儿”是等多久,直到细细柔柔的小风把秋华居的院门吹得哐啷哐啷响。
楚琅华觉得等得也够久了,便推开虚掩着的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不知道是不是四周环墙的缘故,凉风少了,冷意也不再爬上来。
身后的宫婢将庄娘娘的插花护得极好。
有宫人问楚琅华插花放在为好,楚琅华也不知,但她想着插花与普通瓶景应是异曲同工,便让她们放在了纱幔旁的一个架子上。
先是泛光的漆架,然后是装着冷露和“云程发轫”的白瓷瓶子,逐一安置好、摆放齐整后,楚琅华就让他们退去了院外。
毕竟楚隽好似不喜生人进他的院子。
另一方面,楚琅华也有些担心。
楚隽堂兄是庄娘娘之子,秉性纯良忠正这一点,自然毫无疑问。
但究竟如何,楚琅华不敢说。
万一堂兄纯良忠正之外,又刚正端肃,直言方才被扰了清净,面露不悦,到这时候,楚琅华需得服个软才行。
所以宫人更不应该留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她向堂兄道歉。
楚琅华坐久了,手脚冰凉,而楚隽堂兄也还不见踪影。
她又不愿意起身走一走、动一动,便两手捂着绒毛氅子,然后把膝盖缩在大氅的下摆里,一动也不动,省得暖气外流。
楚隽才进主屋见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他笑着同楚琅华说:“宝庆你知道你这样像什么吗?”
清越朗然的声音很容易让人想到夏日流动的溪流。
楚琅华方才将鼻梁之下半边脸也缩进了大氅,一时听到有人叫她,忙探头看去声音的方向。
却见一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站在正堂的门口,堵着屋前的光。
庄娘娘所说的腰际长发此时已被鹤形冠子拢住了,琥珀色的直襟长袍将他的脖子衬得越发修长,腰间还别着秋香色的珞子。
他微微笑着,走进了些,楚琅华才看清他天然上翘的眼尾。
他有一双同庄娘娘年轻时一模一样的眼睛。
楚琅华一直没有说话。
他的笑意淡下去几分,开始抚摸起腰间垂下秋香色珞子。
小小的一枚满是棱角的黄岫玉,被他硬生生摸出了圆润的边缘。
楚琅华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脸上,哪怕是他坐在位子上,她的目光也随之转动。
楚隽觉得奇怪,他不解地笑了笑,“宝庆为何要一直盯着本王看?是本王长了三只眼,还是两张嘴?”
却见楚琅华很快摇了摇头,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小声说道:“第一次见到殿下,觉得殿下长得亲近,所以多看了几眼,还望殿下见谅。”
“何谓,‘长得亲近’?”
楚隽眯了眯眸子,不太理解楚琅华的意思。
西北边境的百姓,性格多淳朴良善,对万物皆有包容之心。
楚隽记得刚去那里的第二年,在荒郊野岭捡了只瘸了腿、瞎了眼的狗。
一时心生怜悯。
他抱着狗回到了军营。
同营的西北本地人看到了立马说了话,楚隽没听懂。
后来他又说了一遍,楚隽才知道他说的是:
“你这只狗长得真亲近。”
所以他的宝庆堂妹到底是不是这个意思?
楚琅华细细斟酌了楚隽的话,她眨了眨眼,“就是”“就是”开开合合说了几遍都没能说清楚。
好在楚隽并未揪着此处不放,继而开了口另说他话,也算是为楚琅华解了围。
“那白瓷瓶的插花便是母妃让宝庆送来的吗?”楚隽的目光垂落在大瓣开着的鹤望兰上。
楚琅华点了头,将先前庄娘娘同她讲的也同楚隽讲了一遍。
“云程发轫。”楚隽淡淡念着四字,随后笑了笑,“是个极好的兆头,也多谢宝庆走这一趟了。”
也是在此时,楚隽才发觉楚琅华的异常,他皱了下眉,“宝庆很冷吗?”
楚琅华动了动缩在大氅下的手脚,点头。
“殿下这屋子乍来还不觉得冷,现在是越待着越冷了。”
她伸出被冻得微微发红的手,搓了搓,一种暗示明晃晃地落在了楚隽的眼里。
“本王这里怕是没有宝庆想要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摸着珞子上的岫玉,然后抬眼看向了楚琅华,“不过本王倒是有别的法子让宝庆暖和些。”
本想说,若是没有暖壶她便回庄娘娘的宫里去。
可楚隽却有下一句。
于是楚琅华看他的目光中泛着好奇,“什么呀?”
楚隽只是笑,然后起身抬步走了出去,站在门缘处朝她挥了挥手。
“宝庆,过来。”
楚琅华小心翼翼地从座位上拢着大氅,不让自己绊倒,然后踩着冰冰的脚,一步一步地跟着他从正堂走到了院子。
他也不说话,背着手走在楚琅华的身前,慢慢调整好合适步伐,偶尔回头发现楚琅华离他远了,便又会平眉顺目地说一句:“宝庆,过来。”
而楚琅华这样看他,又觉得他的眉目间并没有来自庄娘娘的那股亲近了。反而有些生硬的严肃,像极了从前皇子监大儒待她的神色。
如此反反复复,被这种严肃的神情看得次数多了,楚琅华便也乖觉地随着他走就是了。
反正秋华居也不大,他想要带她去的地方很快就到了。
然天不遂人愿,楚琅华第二次路过秋华居庭院的那棵香柏后,停住了脚步。
他似有察觉,稍侧过身子,天光打在他琥珀的衣上,一种发亮的浓郁浅金色便露了出来,他腰间的秋香色也因此变得不俗起来。
楚隽微垂下眼看她,“怎么不走了?”
“那堂兄又要带姣姣去哪里呢?”她这样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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