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隽见她面上有了些恼意,也不急于解释,反而扬着淡淡的笑。
“宝庆,这是我们走过香柏树的第三遍了。怎么,你才发现吗?”
末两句,他的尾音轻轻地,是如点水一般的柔度。
楚琅华并未想到他会这样说。
起先她发觉不对劲时,心中除了恼他之外,还有一种窃喜。
让她以为终于拿捏住了楚隽有失分寸的地方。
谁知道,楚隽竟明明白白地向她承认了。
楚琅华惊讶于他的直白无铸。
“宝庆,”楚隽又叫了她一声,“还冷吗?”
自脚底升起的热潮直达心肺,不必楚隽再多说什么,楚琅华即刻懂了。原来楚隽带着她在院子里一遍遍兜圈,便是为了让她动起来,让冷意消散于脚下的一步步。
楚琅华摇了下头,没有说话。
楚隽慢慢转过身体,正对着楚琅华。
这样的角度,她看他面上的笑容更为明显了,可没过多久,楚隽又摆出了那种让人望而生畏的严肃神情。
“宝庆,今日本王作为兄长,想要教给你一个道理,不知你可愿意听?”
楚隽的眉眼虽带着轻薄的浅笑,但那笑意不达眼底,倒是冷静沉着占据上风。
原本散漫的站姿因他的话而绷直了身子,楚琅华点头,轻轻说:“愿意。”
楚隽满意地颔首,然后说道:
“天家的儿女自小骄矜,一旦离了宗室的庇护,就成了林中雀、渊池鲤,弹丸人声便可令其变貌失色。今日只是天冷,宝庆就心念着旁人的侍奉,游神走思,也不知本王究竟带你饶了多少圈子。”
说着,楚隽笑了一下,似乎在笑她被蒙在鼓里茫然无知。
然后他顿了顿,继而认真又老成地对她说:“宝庆,这世上没有谁能够一直帮着你,小到宫人,大到皇权。你年纪不小了,也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
一顿半是说教半是劝导的话,哗啦哗啦地落在了楚琅华的耳边,好像是雪花片刮过耳朵,耳廓连带着耳垂一起烧红起来。
她的大氅上襟圈着一层雪色丝绒,蓬蓬的捂住她的脖颈,只露出两只耳朵。她也不曾戴耳饰,因此光滑圆润的耳垂在丝绒里红得遮都遮不住,好一个雪里红!
在饱经风霜与人情世故的楚隽面前,任谁被他这般说教,都会生出惭凫企鹤的羞愧之情。
楚琅华如战败的雏鸟,缩着脖子低下头。
其实她心中并没有觉得楚隽“自力更生”的道理有十足的说服力。
在他口中,楚琅华的行为被过分夸大了,只是寻常的宫人侍奉,哪里有楚隽说得那般严重?
不过这些心思楚琅华只在心中想想,她已然摸清了这位堂兄的脾气,若是说出来,怕还得去庄娘娘面前演说一番。
于是楚琅华越发卖力地点头,口中肯定,“殿下说得对,姣姣日后一定改。”
然而这话并不得楚隽的心意,他笑了笑,便说她言不由衷。
但楚隽倒是没有在此接着纠缠,只笑着说:“终有一天,宝庆吃了亏、受了苦,就会明白本王今日的意思了。”
这时候,他笑起来的眼眸又和庄娘娘别无二致了。
她因此多看了一会儿。
楚隽见她又露出了那种“亲近”的目光,不自然地敛去笑,低声道:“时间不早了,宝庆回母妃那儿去吧。”
楚琅华早有此意,于是朝他行礼,转身就踩着小步子走出院门。
随侍的宫人在不远处空旷些的地方候着她。
而楚琅华或多或少受了楚隽“自力更生”之论的影响,虽然更可能是因为人在秋华居前,不敢多做“骄矜”的举动。
总之,楚琅华多走了两步,而非是让宫侍抬着软轿过来。
揭开帷帐,坐上了云团似的软卧,楚琅华才觉得自己心安了。
跟楚隽待在一处,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和奇怪。
软轿走到一段窄路时,遇到了阻碍。
楚琅华揭开帘子看了一眼。
剥尽叶子的万条丝绦下站着一人,浅绿官服,俊鹘衔花,乌纱下是一张温和文雅的脸。
这人是翰林院编修,楚琅华有段时间常在藏书阁见到他。
他微微抬眼,好巧不巧地与楚琅华对视了一眼,随后朝她一拜,默默移步去了最边上。
软轿是以顺利地走过窄路。
但走到御园时,楚琅华突然想起有一枚青色的绢花落在了秋华居正堂的座椅上,便折了回去。
倒不是这绢花有多重要,楚琅华只是有找一找丢了的东西的习惯。
慢慢悠悠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到了秋华居,下轿时想着楚隽应该还在里面,便敲了敲门。
这一敲也无人相应,反而把虚掩的门推开了些。
楚琅华索性低声说一句“叨扰了”,就提起裙摆走了进去。
秋华居没有宫人照料,楚琅华只得自己去找。
因着是未经主人同意而进入,她心想还是不要碰到楚隽为好,然后越发蹑手蹑脚起来。
直到走过长廊,快要进入正堂时,楚琅华听见一道人声从里面穿出。
她停在了离门尚有几尺的地方,听到一人说:
“方才在来的路上,遇见了郡主娘娘。”
那人的声音含笑,虽没有指名道姓地说出名姓,但楚琅华却清楚他所说的人是她没错了。
惟她少时不懂事,觉得“娘娘”好听,便闹着要这二字。叔父笑着对她说,需得是后妃和太子妃才堪得。
皇帝叔父自然非常宠她,便允了宫人唤她一声“郡主娘娘”,可后来日子久了,她便忘了这回事,这四个字也再没人提起过。
而这人重提她的闹趣旧事,多半是调侃嗤笑。
楚琅华往后推了几步。一丝探得隐秘的快感浮上眉眼。
真是看不出来,向来以温雅和煦自持的翰林院编修,私底下竟是这么个模样。
“你在说宝庆?”
相比之下,楚隽这个时候显得就非常忠实可靠了。
翰林院编修笑了笑,“除了这位郡主,还有哪位能自由出入宫廷?”
楚隽没说什么,反倒是对面的人敛眸含笑,试探性地再度开口,“下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这一声过后,楚隽过了许久才回应。
“容谡。”
楚隽有些冷淡地唤了他一声姓名。
“本王劝你还是不要讲为好。”
“殿下?”容谡未能理解。
青黑的乌纱显得他的面容白皙如璧。
他没听楚隽的劝言,相反朗然一笑,“下臣还是同殿下讲一讲吧。”
容谡弯着眼,眼头深邃,淡淡的红晕在眼角晕开,他的薄唇一张一合。
“宝庆郡主实非良善之辈,当年九皇子生母徐昭仪之死,与郡主可脱不了干系。还请殿下多多留心郡主,以免日后召来祸患。”
容谡振振有词地说完,垂手朝楚隽拜了一拜。
“毕竟,谁也不知道养大的究竟是温顺的家兔,还是难驯的胡狼。”
举手抬足间,容谡且恭且敬,全然没有妄口巴舌的羞耻。
手心秋香色的珞子握得滚烫。
楚隽的目光晦涩,仅在容谡身上停留几息便移开了。
他的唇角勾着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哦”了一声,对容谡的话漫不经心。
“近来陛下又命下臣将七重文籍重录一遍,算算时间,下臣该去藏书阁了。”
容谡理了理窄袖,看向了楚隽。
而楚隽只是抬眼说道:“容大人,还请慢走。”他的语气平淡地出奇。
容谡也因此没有多想,颌首过后就在楚隽的视线里渐渐走远。
甫一出门,凉飕飕的风灌了容谡满脖子。
他身居翰林院编修,秋冬官服累赘厚重,去藏书阁修书多有不便,因而容谡只罩了冬袍的外衫,底下却是简简单单一层春服。
容谡掩了掩袖口,想提步走过长廊,却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有一道不容忽视的目光正打量着他。
他已经走下了正堂前的石阶,继而偏过头,容谡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在他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她抚了抚发上别的玉色花簇钗镊。
见他看了过了,楚琅华言笑晏晏,“容大人,真巧,又见面了。”
字字清晰明亮,如玉珠滚在瓷盘发出的悦耳动听的声音。
榴红橙粉的衣裙上披着一件藕荷色的氅子,暴露在空气中的长发有一种鸦青的质感,容谡难得将宝庆郡主看得如此清楚。
却是面色惨白地露出一笑。
“下臣请郡主安。”
楚琅华看着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别的什么来。
但容谡让她失望了。
他只颤了下眼睫,勉强打起的笑容让楚琅华看了又生出许多不喜。
一种古怪的氛围在二人间弥漫,直到楚隽慢慢从正堂走出,容谡求救一般地看过去。
然而楚隽似乎是来欣赏他此刻的狼狈模样,瞥了一眼,又确定了门外站着的人当真是宝庆之后,收回目光转身回去了。
独独留下容谡一人在冷飕飕的风里,方才还在楚隽面前搬弄是非的一张嘴,此刻噤若寒蝉、不发一言。
他闪烁不止的眸光,极容易让楚琅华想到先前楚隽同她描述的“林中雀”“渊池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很快她就落下了虚假的笑容,面无表情之后便是眉眼带霜。
“隐约记得前些年有位进士也是容姓,也是与同期三人共任翰林院编修一职。”楚琅华说到一半,瞥了眼容谡,才继续说道:“那你可知,他因何未能留在御前吗?”
容谡难得能僵着唇舌,说出两个字,“……什么?”
楚琅华走近了些,将他的面容看得更清楚了,语气越发冷淡,平白无奇地说着:“陛下嫌他的舌头太长,送去了天牢一趟,听说出来的时候手脚俱断,口不能言,唯有一双好看的眼幸得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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