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们谈上海,谈民国,谈苏联,谈各地的裙子首饰,谈我的漂泊旅程,谈她拍过的电影……
我始终没有多嘴过问她的私事,甚至没有问她丈夫姓甚名谁,更没有追问她方才话后的故事——当然,她也没再提起。
也不知道我们走了几里的长街,抑或只是绕着同一条街走了几十遍?最后我们走到了我先前买荷花酥的地方,我买了几个,和卢黎一起找了个没积雪的地方,就地而坐。
我那时也半醉了,看向卢黎的酒瓶,和我差不多空。但是她显然更不胜酒力,双眸已半眯起来,坐着都有些不稳。
我递给她一个荷花酥,她却只是拢在掌心,也许是取暖吧。
白酒很香,但我心知不可再贪了。悄悄打量卢黎,她双手环抱着双膝,将头埋入臂弯中。
我折下点心的一片花瓣,一边吃着,一边思索怎么送她回去。
忽的一双纤手伸到我面前,从我手中的荷花酥上也折了一片花瓣——
“太甜。”
卢黎品尝后这样评价,但却笑得有些傻气,丝毫没有平日里冷艳的样子。
我也神志不清了。
我突然想起几年前在俄国的一个小伙子,那时我很迷恋他。至于为什么卢黎让我想到了他,我也说不清楚。
她醉了之后话很少,只是一动不动坐着。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们被老爷车接走了。
一切都很突然,一辆车好像是凭空出现在我们面前一般。我看到车上下来的男人的大概身形,但我已无力抬眸去看清他的脸。
我不记得当时他问了我什么话,但却听到卢黎靠在他怀里,嘟囔了一句“你怎么才来……”。
我没想到的是,车子连我也一起接走了。
大戏院门口,男人扶我下车,卢黎却揪着我的围巾不放,劝说了好一会儿,我才勉强脱身。
“自己能走吗,苏珊娜?”
我听到了男人说出我的名字。
我点点头,将手抽出:“谢谢你,先生。”
那天晚上的记忆似乎就这样戛然而止了。第二日,直到中午,我才在戏院暂宿的床上醒来。
卢黎继续去拍戏了。她终究还是忍下了那些侮辱——想必她位高权重的丈夫已经替她教训了小人。
那晚的事情像一场梦,寒冷的上海,积雪的小巷,烈酒的醇香,渐渐燃烧的身体……
我知道,卢黎选择了我,不过因为我是个留不住的人,像留不住的记忆。再过几周,我就随着列车远行了,或许永远不回上海,也不会见到她了。
然而事情发展有些超乎想象了。
几日后的一场演出结束,有花送到休息室。我们原以为又是法国姑娘的情人,不料却是给我的。
玛琳娜说,是高先生——卢黎的丈夫。他今日携好友前来观看芭蕾演出,献上心意表示赞美。
我不信这客套的说辞。周转于各地,见过许多男男女女,我绝无那么不谙世事。再加上我和高先生为数不多的接触里,他让我感受到的……
不禁叹了口气,天底下男人果真都一样。
家里藏着卢黎那样的美人,还在外头留情于其他女人。我敢说,我只是他芸芸众生里的一个而已——卢黎也是。
奇怪的是,从前我遇到这档事情,总是对男人廉价的情感嗤之以鼻。然而现在,我竟感到气愤与惋惜,一想到那晚卢黎被他接回车上的依偎姿态,便恨不得替她扇高先生几个耳光。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自量力了?
算算时间,教她跳舞的日子也不多了。我现在只盼望着早点离开这儿,好忘掉卢黎,忘掉上海这场冬眠的梦。
这种感觉太强烈,以至于我下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竟有恍如经年之感。
卢黎又瘦了。
我告诉她,再瘦下去,脸上没肉了,胸也干瘪下去,身材和我一样,穿旗袍就不好看了。
她轻轻一笑:“但你穿芭蕾吊带就好看。”
中途休息的当儿,她掐一段细细的香烟,颇有感叹,说她小时候也以为自己能成为一名舞者,虽然现在也出现在戏院里,却是以另一种方式了。
我说,这很好,很多人都会喜欢她。
她缓缓吐出一口烟:“喜欢有什么用?今天喜欢我,明儿就喜欢别人了。”
我顿时紧张起来。
她在烟雾缭绕升腾之中半眯着眼:“他后来约过你吗?”
我愣了一愣,待反应过来“他”是谁,又窘迫得很——但却不是为自己,是怕伤了她的心。
“没有,只是一束花。”
和他那天送你的一模一样。
我将后半句吞回。
“我没打算怪你什么。习惯了便好,你也不是第一个,我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她说得很淡然。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们第一次对话,在外边的过道里。他说什么来着——你的眼睛很美?”
我沉默了许久,脑海中闪过种种问题,但最终开口的是“你不爱他吗?”
“爱啊,他英俊,有财有势,是个女人都爱的。”
我不解地看着她。
她抽完最后一口烟:“但若明日报纸上登出他被暗杀的消息,我大概是落不出眼泪的。”
这话很难懂,至少对我这个背井离乡近二十年的人来说,意味深远。
又默默无言了一阵子,她站起来:“继续吧。”
“可是卢黎,”我仰起头看她:“如果我是男人,也一定会爱上你。”
她那样看着我,用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
她嘴角牵动了一下:“那真可惜。”
坦白讲,除了和卢黎之间发生的事情,我留在上海那段日子里,确实没什么值得回忆的。
并不是说,上海滩是个无趣的地方。只是我没怎么念过书,也习惯了跟着舞团到处跑,见多了,似乎所有的地方都是一个样。
但在特殊的日子里,当地的风土人情还是让人觉得新鲜的。
我离开上海前十多日,新年的氛围已很浓了。
店铺外都挂了红纸红灯笼,时常能闻见空气里飘着的米的香气——汤圆?团子?还是年糕?
也是在那个时候,卢黎的电影在戏院里能看着了。
我和她一起更过衣,醉过酒,溜过街,说过几句真话。但当她要我一起去看戏时,我仍有些受宠若惊。
电影开始的时候,戏院里很黑,只能看到大白幕上投放出的人脸。我有些紧张,问她:“你在台下看我跳舞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我感觉卢黎点了点头,然后听见她轻声道:“只有台上是亮的,只能看到你一个人。”
我转头看向她,仔细描摹出她脸庞轮廓,发现她也在看着我。
“我现在也只能看到你。”
我当时说得很诚恳。如今想来,却有些笨拙了。
我们坐在最后一排,卢黎似乎是有意不想让别人知晓她的身份,打扮也很随意。身后是一扇门,总有寒气逼人的风一丝丝透进来。
我很快撑不住了,试探着问道:“你冷吗?”
没等来回答,我以为是她看电影太专神,正欲作罢,手背上忽传来一阵凉凉的触感——是卢黎的手。
她指尖先是划过我手背,再探入掌心。
“还是我冷。”
她的手没有放开的意思,反而在我掌心稍热的地方停住。
我愣了愣,然后试探着,将她的手再拢入一些——一只冰冷的手在给另一只更冷的手传递些温热。
我虽常住在戏院的宿舍里头,也曾看到过电影放映的片段,但那场电影,是我生平第一次完整看完的。
卢黎演的,是一位跳芭蕾的中国姑娘,因一次演出,偶然遇到了年轻的男主角,然后便是一段曲折的感情故事,但好在最后两人还是在一起了。
我这才明白,卢黎找我学跳舞,是喜欢,也是为了演好电影。
电影里的卢黎娇俏动人,但仍不及我身边的卢黎美丽。
我说不上她有哪里特别过人的地方,但我自认为是懂得她的。或许我俩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身不由己,一样在挣扎,一样自欺欺人。
电影结束后,我们又去吃了宵夜。
两个人,只要了一碗馄饨——她怕身材走样,我也怕。
很奇怪,那晚没有车来接她。我猜是卢黎事先说了不必接她回去,就好像她料到要同我走到很晚才回去一般。
临别之前,我们站在路灯下。她全身捂得严严实实,有些发闷的声音从围巾里传出来:“苏珊娜,谢谢你。”
“别这么说,是我该感到荣幸。”
她笑了。
不知何时起,我感觉她的眼睛里再不是淡漠疏离了,或者说,至少在我面前不是这样了。
我们朝不同方向仅走了几步,卢黎又把我叫住。
“你……祝你晚安!”
说得很大声,好像在掩盖什么。
她很紧张。我没有理由地觉察到。我看不清她神情有何变化,但是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也加快了。
她见我许久没说话,又笑道:“希望你晚上睡得安稳。是这个意思。”
我的心好像又安静了。一切都水落石出般的安稳。
重新走到她面前,每一步踩在雪上都是轻飘飘的。
“我知道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卢黎,我知道的。”
等我再次重复的时候,卢黎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那么突然,甚至没有先红了眼眶。
她惊慌失措,赶紧偏过头去,擦着泪水,不知道解释些什么好。那时我才确定,我真的听懂了她的“晚安”。
我的视线也开始模糊了,用力眨了眨眼,将她的肩转向我,直视着她:“我不知去过多少地方,没想过要在哪里呆一辈子。但你是我想留在上海的理由。”
这只是我漂泊旅途中的一次缘转吗?这是故国冬夜里,两个同样孤独无助的灵魂的相悯。
卢黎一手捂着自己的脸,一手将我的嘴也捂住:“别说了……今晚会睡不着……”
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时她的眼眶和鼻尖才是红的。
“不要说出来,我害怕听到……太冷了,我要回去了。”
她缓缓后退了两步,才忍心背对我而去。
转身之前,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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