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姐妹(1)

她是辛檬。

她的爹爹是卖杂耍的,又蹦又跳,热汗淋漓。狗狗大福在一旁摇着尾巴转圈。娘亲便拿着泛了几层锈皮的碗,在看客面前佝偻着身子走过。

他们总能遇到很多麻烦,地痞无赖,纨绔子弟,还有官府。

一个城镇的人看厌了,就得赶去另一个城镇。路上又冷又饿,满脚是磨破了的水泡。

客栈太贵了,一般是住不上的。运气好找个遮风的庙宇,若没有便只能寻个墙根、桥洞。一条旧薄被围着,就是一个晚上。天冷的时候,散碎的棉絮遮不住凌冽的寒风。好些个冬天,差点没挺过去。

她或许曾是该有弟弟妹妹的,只是最后,只有她一个。

爹爹年少时还做着些遇人赏识,乍然暴富的美梦。年纪大了些后,希望破灭,意识到自己只是个一无是处的穷人,脾气越来越暴躁。怪女儿是个女儿,怪妻子只是妻子,仿佛这一生的悲剧皆由母女二人引起,又像是要把自己吃到的苦头加倍报诸于她们身上。

一开始,她面对着爹爹的打骂,也曾抗议过,“爹爹,我干活的。李伯伯家的大哥哥比我大上几岁,活做的还没我的多。”

“小丫头片子能做什么,还敢顶嘴。”

她掰着手指头数,“拎包、推车、洗衣、拾柴、烧火、洗碗……”

那巴掌便猛地落到了脸上,“说什么你就听着,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还想教训老子?反了天了!”

后来她再也没反抗过了。

爹爹说什么,都对,做什么,都好。爹爹打她,她也甜甜地笑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面含笑,一面流泪,像是不谙世事的女孩,又像是任人宰割的笨蛋。

久了,打得也轻了,爹爹发发善心,有时还能得一二碎糖子吃。

女孩子嘛,听话一点,乖巧一点,要那么多主见做什么。哄得别人高兴了,才是正经道理。

九岁那年,陪伴多年的老狗大福,蹭脏了公子哥的衣裳,被几个家丁拖住了往死里打。

那公子哥天人之姿,矜贵得像是话本里走出来的神仙。

——可神仙,为何听不见人间的哭声?

爹爹谄媚地笑着,双手微颤,“官爷,这狗不懂事,烦劳您管教了。”

辛檬去摇爹爹的衣裳,硕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地砸落,“救救大福”。啪——她被爹爹一巴掌拍折了腰。

公子哥却像是寻着了什么新鲜玩意,声音温柔,带着蛊意,“这么漂亮的小妮子,打伤脸蛋就不好了。”

爹爹眼瞧着边上家丁摸出的那一锭金子,双眸猛然间绽出浓郁的光彩,慌忙磕头,声音都欢快了好几个度,“小女福薄,若是能跟着官爷做牛做马,是她的福分。”

她这样乖,也会被抛弃吗?

辛檬蜷缩起来,哭出了一串鼻涕泡泡,“爹爹,别丢下我。”

“脏了。”公子哥露出嫌恶的神情,转身离去,带走了那一锭金子,那一锭够爹爹几辈子吃穿不愁的金子。

女孩冲过去抱住了濒死的大福,而爹爹冲过来扬起了巴掌。她习惯性地闭上了眼,啪——,软绵绵的,没有预想中的疼痛。睁开眼,大福趴在了头顶,放下身,大福已没了呼吸。

翌日起,爹爹像换了个人似的,买了头花和衣裳,望向她的眸中盛满了希冀。爹爹教她念字,教她识礼,教她大宅子里的肮脏事,教她贵人面前的好手段。

她摇了摇爹爹的衣裳,甜甜地笑,“爹爹,要学这么多吗?我听话不可以吗?”

“大宅子里多是薄情寡性之人,活下去可不容易。新鲜感过了,说不定就丢了。”

“爹爹,女儿很乖,不想离开爹爹。”女孩堆起笑脸撒娇,像从前求饶那样,充满希冀地望着爹爹。

爹爹却是看都没看她,“你不去,谁给我挣金子。”

女孩子只会乖巧,果真不够,那什么才够?“爹爹,那怎么样才能好好活下去?”

“贵人要一只猫,就做一只猫。贵人要一把剑,就做一把剑。贵人要一颗棋,就做一颗棋。”

爹爹仿佛在猜谜,女孩有些听不懂了,“可是,可是,我是个人呀,怎么做一只猫呢。”

爹爹笑了,揉了揉她的脑袋,“只有贵人才能做人。”

爹爹教了许多,却没能等到那一锭金子。

她记得那条小巷子,是那样的幽暗,混合着黏腻腻的血腥味,像一张巨网,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赛天堂的人牙子,原本意图强抢了她,逼良为娼,见出了人命,才悄摸地走了。

她扑在爹爹边上,泣不成声。

爹爹举起了三根手指,喉咙冒着血花,“他们才给三吊钱”。他忽的又狂笑了起来,眼睛绽出浓郁的光彩,仿佛见到了那锭错失的金子。

她在爹爹的眼前,爹爹却似乎看不见她。

那个一拳能打得她直不起腰的爹爹,而今却像一张薄纸似的,蜷缩在那里,再没直起腰来。

爱恨嗔痴,那一刻变成了灰色。

娘亲破天荒地打了她,用泥水往她脸上抹去。泥和泪混合在一起,泥泞不堪。

“娘亲,我们,我们去报官。”她哀求道。

啪——娘亲的巴掌落了下来,“报什么官,赛天堂的背后可是青州知府。”

一句话,便堵住了所有出路。

身若浮游之人,哪里有寻公道的地方呢?

娘亲愤恨不已,涕泪连连,“那赛天堂里多的是呆了没几日便丢到乱葬岗的姑娘,早不知抢了多少女子,毁了多少人家。怎么是,怎么是我们能斗的啊?”

娘亲在河边走了很久的路。天黑了,她有些害怕,紧紧牵着娘亲的手,“娘亲,我们怎么办?”

娘亲停顿了很久,久到天又黑了一层,才听见凄凄凉一声,“乞讨,绣花。”

女孩抱紧了娘亲,就像抱住易碎的珍宝。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娘亲没有指望了。

她来做娘亲的指望。

可娘亲的精神迟迟没有好转,终日恍恍惚惚,如枯叶般脆弱。

一日,越县街头,县老爷家赵大公子于街上纵马,马蹄正中娘亲胸口。赵公子惊慌不已,长驱而去。

将娘亲留在了那里。

将娘亲,留在了那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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