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神农原的早秋与外界有何不同,那大概便是仙境与凡间的差别。
自从阿炎来了这仙境,他便发觉自己体内妖力开始日渐躁动,汹涌得总像要冲出体外一般。
有一日令仪忽然问他:“你是不是长高了?”
按理说小孩子长得快并非怪事,可阿炎不一样。
令仪比划着自己的臂弯:“昨天你还这么高。”
然后又比了比自己肩膀:“可今天你已经到这里了。”
虽然有些不寻常,但天下没有哪个孩子不会为长了个子而雀跃的。于是他跃出门,准备去找慕玄临显摆显摆。
大概因为那个叫青栩的哥哥恢复在望,大魔头一改从前的冰块脸,连带着对他也温柔了不少。
那家伙每天在青栩哥哥屋里守着,不是熬补药,就是给人擦洗身体,抑或给人输送魔息温养经脉,忙得脚不沾地,从前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早不见了踪影。
可自那回魂术成功至今,已过了两月有余,青栩哥哥却还不见醒来的迹象。江易之说,青栩之前身子被损耗得厉害,须得慢慢养着,转醒这事急不得。
许是关心则乱,那大魔头近几日又渐渐开始焦心起来。阿炎看在眼里,便常去找他说些有趣的鸡毛蒜皮,有时竟真能奏效,让那张俊脸上展一两个笑颜。
阿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青栩屋外,听见里头静悄悄的,便敛了脚步声,往里走去。
慕玄临不在屋内,只有青栩在榻间安静躺着,身上被人熨帖地捂着棉被,一侧桌案上是安神的药熏,好一片温暖静谧。
阿炎看着这一幕,竟一时忘了自己方才的来意。
榻间人被围绕在那熏炉升起的浅淡烟雾里,白生生一张脸格外引人注目,额前散着几根太短扎不起来的发丝,只显得这人脆弱更甚,简直像个琉璃铸的一般。
阿炎不由得走近去看。
这一看不得了了。他看见,榻上之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
慕玄临正在东厨熬药,忽听一道由远及近的声音,咋咋呼呼地飘了过来。
“大魔头,你快过来!”
他皱眉,本就烦着,这小孩怎么一天到晚就没个消停。
他抓着汤勺,动作一刻没停,那语气仿佛早已断定阿炎讲不出什么重要的事:“怎么了。”
阿炎跑到他旁边。慕玄临转头去看他,发现他似乎突然间长高了不少。
他记得这小家伙昨夜可比现在矮一大截呢吧。
莫非是妖族的特殊体质所致?待青栩恢复了,他定要好好摸清楚这小妖的底细。
见人停下来气喘吁吁的,慕玄临眯起眼:“一惊一乍,到底何事?”
阿炎一双大眼睛,喜色快要溢出来:“大魔头,你去看看,青栩哥哥的手指,动了!”
“咣”一声,汤勺掉在地上。
残影在阿炎面前闪过,慕玄临已经奔出了屋外。
手指动了......那个人,终于要醒来了吗......
他觉得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忐忑,又如此期待着某个时刻了。
东厨距离青栩的房间并不算远,可他走啊走,明明已经走了好久,却总也走不到。
他路过了江易之的院子,那院里的竹林长得高了,冒出墙头一大截。他看着那片竹子,它们是那样葱郁挺拔,仿佛竹香已飘过来,萦绕在他鼻尖,叫他生出一种从此再不会惧怕任何事情的力量来。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那道熟悉的门终于出现在他眼前。
他大步地迈上台阶,迈进屋里。
然后对上了一双潭水般乌黑的眼睛。
..........
青栩觉得他睡了好久,中间好像还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慕玄临。在梦里,那个本该坐在星夜谷大殿的宝座上的,那个就算在他眼前,他也永远无法触碰到的尊上,似乎在喊着他的名字。
尊上的声音很不对劲,从那里面他竟听出了哀切,仿佛丢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正在一寸寸摸索寻找。
他觉得怪。尊上怎么会在找他?
他记得尊上遇刺的那天。那是一个他心如死灰、万念俱灭的日子。
萧景利用了尊上对他的一腔心意。这背恩负义的小人,那时若不是他再提不起一丝气力,他定要用裂骨斩将萧景整个人都绞碎,叫他生不如死。
那一招裂骨斩,还是尊上曾教给他的。
现在尊上已经不在了,大概已入了鬼界,过了奈何桥。但不管尊上去哪里,他都会跟在他身后,绝不会让那人回头时,第一眼看不到他。
可尊上为何还在找他。
难道他做得不尽职,竟没跟紧尊上的行迹吗?
他心中焦急起来,想朝那身影奔过去,告诉他自己就在这里,并未远离。
可周围忽然变成了温热的水,他无论如何拨动,也无法打破这柔韧的壁垒,反而不断下沉,在窒息的包裹中越陷越深。
他挣扎着,却忽然感到额头上柔软的触感。
顷刻间,他从水中被捞出,终于能够大口畅快地呼吸。
他睁开眼睛,日光照进来的门口,熟悉的身影逆着光奔进来,气息有些急促地,直直与他对上了视线。
那分明是尊上的眼睛。
一时间,针落可闻。
........
慕玄临几乎是冲到榻前,将那还苍白的人抱了个满怀。
他手上青筋都鼓了出来,死死在那片已显得有些单薄的脊背上扣着,想再用些力,却又止住,只结结实实地扣紧每一根手指,几乎将人整个从榻上拎了起来。
这具身体,终于是温热的了。
“青栩,你醒了......”
他顾不得去看怀中人的神色,只将脸颊挨在那人的头顶,紧紧相贴着。
这一刻,他已想象了好多次。
他想说许多话,但是此刻都哽在喉咙。就这样过了半晌,他才把人松开,像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又卸下力,将人安稳放回榻上,重新掖好了被角。
青栩的神情还有些迷茫。
“尊上,您不是......”
慕玄临弯起眼睛:“说了叫你别怕,你看。”
他对着人张开手臂:“我回来了。”
“你也回来了。”
青栩的眸中向来是平静无波的,叫人摸不清他心中所想。而此刻,那双眼中难得露出了可以称作“难以置信”的神色。
但就算难以置信,他也会相信尊上说的话。
于是他像是神魂终于落回了现实,又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挣扎着起身,似乎要下床。
慕玄临伸手按他:“你做什么!”
慕玄临顾忌他身体状况,不敢太用力,结果一时竟没按住他。
青栩连滚带跌地下了榻,屈起双膝跪在地上。他尚还体虚,跪也跪不稳,身上还只穿着之前慕玄临给他套上的纯黑棉质里衣,显得整个人更加清瘦。
他边往下跪,边说:“属下没能护好尊上,有罪......”
慕玄临方才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一时乱了阵脚,此时终于在他膝盖碰到地面的瞬间,伸手将他捞了起来。
他咬着牙:“你都在......说、什、么。”
青栩被他搂住,身体一下子腾空,低声惊呼出来:“尊上......”
他似乎想不明白,尊上怎会如此紧紧地抱着他。
他记得很久以前,尊上也曾有一次离他很近过。
那时尊上还是少尊主,某日在后山恰巧遇着他,那地方便成了两人的秘密之所。从那之后,少尊主常悄悄去后山找他习武对练。
那时的少尊主,是从背后将他揽着的。
可也没有过这样的力道,没有过这样呼之欲出的迫切。
他们不该是这样。
他是尊上的护法,理应顺从、忠诚,理应寸步不离,矢志不渝。他应该护在尊上身边,为他挡下四面袭来的每一次伤害,即便是拿性命作为代价,也绝不可惜。
可他唯独不该被那人抱在怀中,呵护着,仿佛一个易碎的瓷器。
就算他心中的确存了那样不耻的心思,也不该。
那种心思,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唯有深深埋起来,叫它永不见天日才是。
慕玄临将人放回榻上,叹了口气。
“怎么都醒了,还叫我这么操心?”
“属下不敢。”
青栩早已做不出任何违抗他的事,只得低着头,躲避视线不去看他。
片刻间,本已逐渐灼热起来的空气顿时冷了下去。
慕玄临沉默片刻,才开口道:“你看我竟忘了,你的药还熬着,该成了,我去给你端来。”
青栩忙抬起头:“尊上,不可......”
他动作起来,又要下榻:“属下自己来。”
慕玄临见这人冥顽不灵,自己现在又完全看不得他这样,于是只好使出那招。
他眼神冷下来,严肃道:“你若再乱动,今后便不必再跟着我。”
青栩果真被这话骇住,不敢再随意动弹,只睁着一双漆黑眼睛,神情似乎在求他,说:不要。
慕玄临见这招果然有用,继续乘胜追击,说:“还有,以后不许再自称属下。”
青栩:“属下知道......”
慕玄临飞了一个眼刀。
青栩:“我,我知道了......”
慕玄临终于满意,却仍绷着张脸,不容违逆地使力扶他躺下,再未发一言,转身走出了屋子。
踏出门槛的一刻,他终于懈下气势。
他脸上浮现出懊悔的神清,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方才青栩被他震住噤声时,那一脸无辜的样子。
他刚才竟然对人那么凶!
虽然青栩是有些不听话没错,但他刚刚才苏醒,身体还虚弱着,自己怎么舍得那样凶他!
前任魔尊面上庄严如常,心中却已是捂着心口捶胸顿足。
好了,不能再想,青栩还等着喝药,他得去东厨把药端来。
他往东厨走。可他刚踏出院落,便察觉到一丝气息隐在某处,仿佛在伺机而动。
有人在他们的住所旁藏着,不知有何所图。
慕玄临冷下脸来。
这气息显然是个人族,对他而言太过明显,甚至不需他用识海去探查,便已感知得一清二楚。
他向那方向转过身,只看到个探出的墙角,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他压着声响,极快地移过去,向那墙角后面勾起五指,猛地一抓。
慕玄临出手已是极快,可那人的反应也十分迅速,竟堪堪闪身躲过。
但终究是慢了些,被慕玄临扯住了衣衫,生生撕扯了一片布料下来。
那是一片淡蓝色的衣料。
慕玄临追过去。那人许是自知躲他不过,不再试图隐蔽,反倒直接现身出来。
那是个穿着淡蓝衣衫的女子,外衫的衣摆缺了角,俨然是刚刚被慕玄临扯下来的那片。
见是此人,慕玄临心中不免生出点意外。
因为这个女子,他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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