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赵朗见过些大世面,面不改色心不跳,开口如清冽冷泉荡于耳畔,“娘子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方才头顶一通,失了方寸,滑落在地。”青白素衣端是副神仙真人做派,将此间种种狼狈抛之脑后。
“是吗?好端端地怎会头痛,回公子可知是为何啊?”越桃手持个羊腿骨,慢条斯理地割肉刮骨,刀工甚佳,片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得很,本是美人善厨的乐事,落在李延回眼中,全然变了模样,仿若那刀刀刮得尽是自己的皮肉。
原本这事做得就不体面,堂堂天子成了背后偷袭的小人,净做些市井村妇扯头发之举,他面有戚戚,欲言又止,十分心虚地四处乱瞟,手里不自觉地拨弄着玉佩。碗碟间忽地被夹了两片炙羊腿,不是筷子夹来的,而是刀架来的,手持刀刃的越桃莞尔一笑道,“回公子是也不知吗?”
越桃倒不是多注重礼节之人,在地上打滚她常做,可偏偏李延回偏好男风,自家相公又是个再难得不过的俏郎君了,面上冷若冰霜,里子却如岩浆冒泡,这般性子招人爱得紧呢,加上那士大夫做派,真是让人忍不住一再逗弄。是以她脾气就大了几分,谁曾想李延回竟还真做贼心虚般发愣不语,此事就更是蹊跷了。
李延回被逼问得没招了,咽了咽口水,轻咳两声道,“都是我的不是,我方才旧疾复发,一时控制不住,揪住了朗弟头发,朗弟是为兄的不是,在此向你赔罪了。”他说罢还真的起身行礼,面上羞愧得红成一片。
赵朗眼神深邃,直直看向李延回,仿若剥丝抽茧,细细挑开了一切伪装,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李延回的心房,那心思于赵朗而言昭然若揭,“无妨,既是回兄旧疾,万幸我于此处,还能有人照应,如今可大好了?”
“好了好了,只不过是心悸而已,吃菜吃菜,方才店小二不还说是本店的硬菜嘛。”李延回见赵朗不再追问,赶忙话锋一转,吃吃喝喝,闲话些别的。
越桃望了眼赵朗,见他真是不在意,便也做罢,开口道,“自然了,我这酒楼厨子出自关外,山珍海味烹调得很是不错,回公子快尝尝。”她夹了一筷子鱼脍奉上,“这鱼脍是三山之地捞捕上来的鲜鱼所烹,千里运来,只为博京中食客一笑。”
李延回刚想尝个一二,听了这般来历,忽地又放下了筷子,神色晦暗道,“千里相送,这般豪奢,想必要价不菲吧。”
“怕是不仅要价不菲,而是达官显贵偏爱,才让京中酒楼耗费良多心思,也要套换来。”赵朗眼明心亮,自是知晓李延回的意思。
“相公所说极是,这鱼脍不过是小玩意,关外野物众多,京中许多贵人争相竞价而食,我随夫君初来乍到,重管这十全酒楼,才发觉京中风气大改,不复昔年清粥小菜之道。”越桃甚是平静言出此话,未见半点波澜,妖便是这样,弱肉强食,有本事就活下来,没本事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甚怜悯,更不知其背后之意。
赵朗竟在此时微勾嘴角,揉了揉越桃发丝,越桃偏头满脸无辜,仍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还以一笑。
“我素闻如今宫中崇尚节俭,单说天子御膳也仅是四菜一汤,更别提其余诸人,却不曾想豪奢风气不减反增,当真可笑。”李延回皱紧眉头,若有所思道。
“回兄,昔年楚王好细腰,楚宫女子纷纷效仿,硬生生闹出人命。君王所好本应上行下效,可惜今朝却不是这样,因果正如你我书院论政一般,不过是君权太弱,世家外戚林立,自然圣上想做什么事,都是事倍功半的。”赵朗摇着茶盏道。
越桃这时才有所感悟,忆起将将化成人形时,苦读了好久的圣人典籍,狐狸眼转了好几圈道,“小小鱼脍竟能引得这般大事,由小见大,知微见著原是这个理。”
“那娘子觉着这鱼脍好还是不好?”赵朗轻声细语道。
“远道而来的鱼脍自是鲜美异常,它有何过错?只不过是耗费人力物力,所食之人又位高权重,这便是你们说的奢靡,可我在想如此珍馐本就该是人人尝得的,若我是读书人,我除了想想你们方才说的君权羸弱,奢靡风气,更在意的是何时老百姓才能过上与权贵世家一样的日子。
昔日我读《荀子》,见过一句话,“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这天下是君王的,是世家权贵的,更是百姓的。”越桃未加遮掩,明明白白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此时的越桃恍若褪去了与生俱来的妖孽样,更似身附七彩霞光踏云而来的神女,一片仁善慈悲付与世间苍生,哪管什么王权富贵,不过是众生平等罢了。
赵朗心底深处溢满了霞光,坠入其中,如梦似幻,他略顿了顿,正身而立,向着越桃弯腰拱手一礼,“娘子说得极有道理,为夫受教了。”
“相公这是做什么?定是觉得我聪明过人,学富五车,博闻广记,胸有沟壑吧!”越桃并未起身,笑嘻嘻说道,还不忘得意洋洋地嘚瑟。
赵朗不禁哑然而笑,这小妮子说话正经不过三句,真是古灵精怪得很,“是是是,娘子最是聪明了,连为夫我也甘拜下风。”
而一旁的李延回神色更是惊异,他虽未言,却仔仔细细深思了这番话,若是放在朝堂之上,怕是不少人要跳出来说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是历朝历代从未变过的,今日越桃一言,颠了三纲五常,毁了君权根基,话锋直指他这个皇帝的无能,亦或是整个朝堂的无能。
李延回数次张嘴却无力辩驳,他生性仁厚,即使受了这凡世间二十多年帝王之道的教诲,亦觉着百姓兴,方能国兴,他身下那把龙椅才能坐得安稳。
“回兄,你我之辈来日任重道远,来年若是有幸春闱入仕,必要实现一番抱负,方不负天地,不负百姓。”赵朗见李延回久久未言,便道。
“朗弟,越娘子,今日我当真是不虚此行啊,我在此敬过二位,有朝一日,愿天下百姓皆能衣食富足,安居乐业。”李延回举杯一饮而尽,一扫眉宇浊气,身后帝王气运竟也隐隐变化,紫气愈深,却又薄了许多。
夜里酒楼生意更好,三人宾主尽欢,自是各自离去,越桃依偎在赵朗身侧,朝着八角胡同走去,缀满珠子的水红裙摆不住地荡着,昨日与赵朗说开后,她便不再拘着自己,随心随情,蹦蹦跳跳,半点也不稳重。
赵朗身姿挺拔,活像个会走的树桩子,身旁围着个撒欢的小狐狸,他瞧着四处无人,右手悄悄揽住了越桃,嘴角偷偷笑了起来,只不过左手还夹了个包裹,不知是什么。
待小娘子洗漱完,趴在鸳鸯红的床榻上,百无聊赖地翘起腿来,提起了今日的李延回,“那个李公子,相公觉着可交吗?”
“这位公子不是寻常书生,必是出身勋贵,却仍不忘忧国忧民,这便是他最大的长处,未尝世道苦却知百姓难。”赵朗一本正经道,他未在书案前,更不在床榻之上,仅着了件素白寝衣跪在了新买的搓衣板上,这板子未经衣物浆洗,棱角许多,颇有些折磨人。不过赵朗哪敢叫痛,心甘情愿地跪了好一会儿。
“相公他可不是出身勋贵,你再猜猜。”越桃狡黠一笑,半点没有怜惜床下郎君的意思,反而玩起了猜谜。
赵朗转念想来,白日种种划过心间,这才笃定道,“是当今陛下。”
“相公真是好生聪明啊。”越桃顺手勾起了赵朗白皙的下巴,纤长指尖略过挺直的鼻梁,逗弄着微卷的眼睫,好不快活,靠得愈发近,青竹香愈甚。赵朗气息稳都稳不住,微张着唇瓣,眼眸随着越桃扑扇个不停,绯红一色洒在面颊,连耳朵尖都不放过。
“相公怎的不说话了?是不愿和桃桃说了吗?”越桃伏在赵朗耳畔极为轻声道,惑得郎君几欲跪不住,他伏在床边,谪仙般清冷早已没了踪影,一再垂首默念经法也无济于事。
越桃还不放过郎君,划过唇间,轻轻绕了几下,偏不再留恋,在那郎君凑上来之际,起身坐了起来,妖冶一笑道,“相公不是在罚跪,怎的这般不老实,莫不是不肯诚心认错。”
“桃桃饶了我吧,求你了。”赵朗细碎地乞求声落在了越桃耳尖,偏偏激起了狐狸崽子磨人的坏性子,硬生生要让这纯白雪山之巅的神君身上染尽妖孽妩媚的赤红。
红烛燃尽,满屋狼藉一片,断成两半的搓衣板随意掷在地上,榻上更是凌乱不堪,床幔轻纱笼住了一双紧紧相拥的璧人,说不清是谁惑了谁。
跪在床边的神君嘻嘻嘻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出自《荀子·哀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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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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