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因果

“你不是早就梦到过了吗?”

一如既往的温和。可从前,没有这句话。

“对不起,”我突然悲从中来,难过的低下头,“裴袖。对不起。”

这是我唯二次如此难过,难过得要低头,忏悔我的罪过。

一次是在裴袖面前,另一次也是在裴袖面前......

我这么尊贵的青城山继承人,怎么会随便捡路边的野狐狸上山呢。我这么懒的一只狐狸,怎么可能因为好奇人间繁华就偷偷跑到人间呢。仙女思凡不过是凡人的臆想罢了。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个书生就是裴袖呢。我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我闯了祸。

五百岁的时候,我曾去到天宫。是我和澜河水君家的小子贪玩,闹着闹着就拐到司命殿,失手打翻了一排命格。

司命罚我俩給她扫三年的地。我撒泼打滚以示抗议,那澜河的小子则叫嚣他爸是龙刚。

整个青丘,撒泼打滚这方面,我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但是这里是天宫。司命冲我俩微微一笑,你爹就是龙傲天也不行。后来澜河水君家的小子就被扔去柴房,老老实实地烧了三年柴。整条龙都熏黑了。

司命是个整天喝酒说胡话的白头发老阿姨,平日里一副醉醺醺、神叨叨的样子,一会儿“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会儿“时也运也命也”的。我在树上伸伸懒腰,觉得甚是矫情,什么命哦,不就是你们这帮拽文的瞎掰吗,整那么多花活还非说是命运使然。我呸。

我不知命,我更不信命。我是我爹娘最疼爱的独女,是未来的青城山主人,是青丘嚣张跋扈排名榜上第一名的狐狸,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谁敢让我不痛快,除了司命这个老女人。

我扫了三年地,就憋了三年的火气。我一直在计划,我要干个大的,气气司命这个老女人。

我原本只是想砸了司命殿的一颗夜明珠——摆在最高最亮处的那颗,可以狠狠打司命的脸。但是不知怎么就打翻了烛台,三味真火什么都能烧着,蹿的又急又快。最后彻底烧掉司命一间房才算完,伤了一众小仙官。

只有一名小仙娥重度烧伤,生死不明。因为火烧起来的时候她离我最近,她救了我——着火的房梁砸在她身上。那本是我要承受的。

我知道这下我闯了大祸了。

我顾不上擦擦自己灰头土脸的模样,就径直跪到司命跟前,说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可是这回司命什么也没说。

我说求求你了,你罚我吧,我再给你扫三年的地,三十年、三百年都行。你救救她,你是司命你一定有办法的!

司命看了看满地废墟,仍是摇头,“命中三尺,难求一丈。”

我长这么大都没掉过几滴眼泪。这还是我头一回尝到眼泪在眶里打转,啪哒啪哒掉个不停的滋味。袖子一抹,眼泪混着黑灰刺得眼睛生疼。纵然我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到哪都横着走,家世没得说,功法也算是青丘年轻一辈里的翘楚,可此时此刻,我会的真就只有哭。

我从来没流过那么多的泪。

我从她的病床前一直哭到司命跟前,又从司命跟前一路哭回她的床塌前。

她睁过一次眼,气息很弱,用尽全力也只能勉强冲我笑笑,不怕,没事的,不哭哦。

我更难过了。

司命估计是个见惯大场面的,整个人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淡定,甚至还能拿外面的废墟当风景看,“她自有她的命数。你回青丘吧。”

意思是我留在这也没什么用,还有点吵。

我抽噎不止,“你不罚我吗?”

“哦房屋重建的账单我已经寄给你爹了。”司命缓缓呷了口从不离身的酒,连正眼都没看我一下。

她明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司命无声笑笑,摇摇酒瓶再拍拍我的肩,“不是已经有人为你担了吗。”

是啊,有人为我承担了。

我这个放火的好端端的在这,无辜的却躺在那,奄奄一息。

是我种的因,却是她的果。一切都是我的错。

爹娘派了人来接我,我只得魂不守舍的收拾东西,回了青丘。一个白胡子老头告诉我,在我回青丘的路上会有一只小狐崽。老头可能是月老也可能是太白金星,反正天上的白胡子老头都长得差不多。

然后我就捡到了云述。

回家以后,老爹抽了我几十鞭子,又关了我好几年的禁闭。我没吭声。娘哭着喊,你要把孩子打坏了我跟你拼了!

我不知道云述和那个仙娥到底有什么关系,但我通常会很听云述的话。爹娘倒是十分欣慰,说我终于长大了。我也不明白他们到底在欣慰什么。

后来司命托人送了一盏长明灯给我。

至少这灯长得很像长明灯,姑且这么叫着吧,多半是某种仙家法器,延年益寿、安魂结魄什么的。有丝丝缕缕的气息萦绕其上,很淡很淡,我闻出来了,是那个人的味道。但是长明灯里面没有任何人的元神。

司命、月老还有孟婆,他们就爱这样,神神秘秘的,有话不直说,说了也只说一半。哎就让你猜,你猜不着就扯一通你悟性不够、时候未到云云。估计是种职业病吧,沟通困难症,毕竟他们这行都找不着对象的,打光棍至少万年起步。

直觉告诉我,她应该是去了人间了。人间香火旺,功力不稳的和想精进修为的都在人间,各家养的宠物坐骑什么的也都在人间,搞得人间跟他天庭的后花园似的。

我想着等她回天上了再去拜访她,感谢她的救命之恩,或者当面谢罪。可是三百年,始终没等到。

竟是我害她丢了仙班。都是我的错。

天晓得我钻狗洞到司命殿里来来回回闻了多少遍,翻了多少柜子抽屉书桌,找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终于找到她的命簿。一目十行看下来,噫,好苦的命。

她本不该如此命苦,都是我的错。

若是我来写她的命运,我必不能如此对她。

我要她福贵安康,顺遂一生。

但命簿岂是旁人能随便动的。何况我还是偷溜进来的,弄不来司命的笔。折腾半宿,直到我用一条狐狸尾巴化作笔墨,方可改动她的命簿。我想着我要给她荣耀的出身、和睦的父母,健康的身体、姣好的容貌、忠贞的夫婿、安稳的生平、无忧的晚年......我要给她我能想出来的一切。

可写完停笔的下一秒我就傻眼了。

命簿是活的。我改写的内容立刻变得面目全非。她的身世甚至比原先更惨了点。

我看的分明,原先不过是清苦些,灾年降生,早早失怙失恃,体虚底子差,一生清修苦熬,终老南山。現下却成了生来带残,慧极反伤,亲缘浅薄,半生漂泊无定,遗弃排挤不断,最后英年早逝。

怎么会这样。

我捏着命簿,翻来覆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竟又害她一回。隐隐约约中我才后知后觉地感知到几分司命一直挂在嘴边的所谓的命运,究竟是多么宏大复杂的东西。

牵一发而动全身。纠缠不清,变化莫测。难参,难勘破。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司命就是个拽文编故事的闲职,有笔有手会写字就行。完全没想到门槛要求竟然这么高。

我急得转圈。一转头,却看见司命就倚着门框,跟个门神似的,似乎看我很久了,又似乎没有,似乎醉眼朦胧,又似乎分外清醒。反正对于我在这,她一点儿也不意外。

命中三尺,难求一丈。她自有她的命数,你回青丘吧。我耳边回想起司命的话。

三百年前,她就已经告诫过我了。

可是彼时我是一个才八百岁的狐狸。我不信命。

我偏就不肯信这个邪。改不了命簿,我便去人间改!有灾挡灾,有厄解厄,我不信我拧不过!

我固执的相信此番必定人定胜天。故而后来惹出诸多事端来,一一教我认命。

裴袖,我委实算不上一只好狐狸,我一直都在骗你。

我骗了你,我的尾巴根本不是被除妖师打断的。是我故意奄奄一息地倒在你门前。我说月华出来功力增长也是假的,是我故意在夜晚变回人形,引诱你。狐妖媚骨天成,你一定会中招。

我说要报你收养我的恩情是假的。是我偷了太上老君的丹药治你的腿疾。

我说谁看了狐狸化形就必须要娶她也是假的。是我找理由想赖在你身边。

我说爹娘逮我回青丘关起来更是假的。是我不愿再见你。

对不起,裴袖。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妄想撼动天命,也不会引来猎狐的除妖师,村民的愤怒,愈演愈烈的天灾**,无休无止。

命中三尺,难求一丈。司命是对的。我早该明了的。

我越是求得让你圆满,便越是波折频出,置你于险境。我每撒一个谎,此后便要撒更多的谎去圆。我每种下一个因果,此后便牵动无数因果。

对不起。裴袖,是我领悟得太晚,你人生中最大的障碍分明就只有我。

对不起,裴袖。我是一只坏狐狸,很坏很坏的狐狸。是我故意引诱你,又抛弃了你。

你本不至如此的。是我把你的一切都搞砸了。你救了我,我却一次次把你害成这样。

或许我们就不该有这段因果。

“离开之前,我明明用一条尾巴许了愿的,希望你未来出人头地,仕途平坦,平步青云,为官做宰,长寿康健。”

“现在看来,还是失败了。”我苦笑一声,感觉鼻头有些酸。

我想我哭得一定很难看,便有意躲着她的视线,不敢让她看见。

“狐狸断尾,一定很疼吧。”裴袖抱紧我。同从前我们在司命殿、在竹林里、在屋檐下、在莲池边一般无二。

她总是那么温柔,包容我的所有。她温柔得让我难过。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的淌下来。

我宁愿她狠狠骂我一顿,像我爹经常做的那样。至少我会好受一些。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见我吗?”

“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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