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笨的方法就是把所有书架从下到上扫一遍。颜阎不怕麻烦,她喜欢这种感觉,像在抚摸一架庞大管风琴的琴键。那些书名和书脊的融合,像一道精妙的谜题,在翻开之前,无垠星屑与银尘在其中兀自美丽。就像飞弹的观众在屏幕另一端揣测她们的生活。翻开的瞬间,幻境解除,泥沙俱下。
颜阎用几次跑操的时间,摸完两座书架,正反面都看过。摸到的硬壳书不是光滑就是扁小,和豆豆眼女同学的描述不符。她不太细心,找的时候总觉得错过了什么。提着一颗心,就没法享受图书馆的静谧,她又撑了半座书架,终于耐心耗尽,在心里给进度做了标记,跑去自己的小团体偷懒,顺便打探情报。
在读书会和颜阎走得最近的是王海同和恋爱脑。听说颜阎在找灰色硬壳书,王海同和恋爱脑都露出了一瞬间的迷茫。恋爱脑说没见过,王海同问买个书垫不行吗。
颜阎说:“我觉得不行。”
“为什么呀?”
“我没问她行不行。”
恋爱脑“哦”了一声,低头看诗。头一低,就立刻垂下,越来越沉,须臾间贴上桌子。王海同在她眼前晃晃手掌,大惊:“她又睡着了!这次是几秒?”
“让她睡。”颜阎拱火,“我们把她的零食分掉。”
两个人嚼着饼干,有一茬没一茬地聊天。王海同跟她聊漫画的更新,聊知名的画手,还有最近在看的动画,聊到最后,蘑菇头叹出长长一口气:“我什么时候才能画出长篇漫画?”
颜阎问:“想画什么故事?”
王海同说:“一点儿思路没有!”
王海同面前摞起许多工具书,《戏剧的结果与解构》,《救猫咪》,《论戏剧性》。她原本专修画技,某天在网上看见一言:“画风是辅助,真正的好作品应该有好故事。”
她如蒙点化。所谓顿悟不过如此。
“以前我的感觉就像……嗯……中世纪知道吧?中世纪的人们总在画宗教和神话的故事,人们在有限的题材里磨练画技。现在的感觉就是,我在画人了。”她比比划划着跟颜阎说,颜阎说文艺复兴了嘛,王海同说差不多。
但是故事到底是什么?故事是按时间顺序的叙述,而情节是因果?人物情节环境,起承转合,开端发展危机**结尾。世界上所有的文学都是这个模式吗?诗歌呢?意识流呢?一句话微小说呢?按照模板捏骨架,把里面用木料和齿轮填满,外面披上精心绘制的布料,这就能成为故事吗?
有故事可写的人很难承认这种话,写故事的感觉不像填补,更像是从石料里挖出本就存在的雕塑。照着这些概念性的总结思考,有先射箭后画靶的嫌疑。但是完全脱离理论创作,似乎又像建立空中楼阁。
这种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辩论对进步毫无益处。王海同一咬牙一跺脚,闷头扎进图书馆进修,目前还处于越修越不明白的阶段。
颜阎安慰她:“没事儿,咱们搞文艺的,在被人看不起层面总在赢。物理学头顶尚有两朵乌云,咱们多几朵怎么了!”
王海同说:“什么?什么乌云?”
“就是……嗨,你当我胡说八道。”
“不是,我是说,这里哪来的乌云。”
两个人抬起头。蹲在暖气旁边的男同学龇牙咧嘴,徒手掐灭烟头,痛苦地朝她俩比手势:“嘘!嘘!”
晚了。文学的乌云已经笼罩在图书馆上空,找书的自习的写稿的迷茫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这种精神失常般的行径真的出现在现实中。此男脸色惨白、羞愤难当,把烟灰掸进暖气片里,烟头塞进一次性水杯中,身子一头扎进桌子下面。
图书馆有独立厕所,单间带门,是抽烟聚会的不二之选,精神小伙小妹来往不断。这位大概率是烟瘾犯了,又不敢跟真正的老大抢厕所。结果作案不熟练,被当场抓包。
脏污的烟味钻进高中生精打细算清理一次的头发里。有人幸灾乐祸地惊叫起来,一个人叫,其他人也喊。只是来躲闲的人疲惫地背过椅子,陶京推开桌子想说什么,被烟呛得一阵猛咳。
王海同问要不要去找飞弹,颜阎还没回答,就听到有人沉沉地叹了口气。揉着额头的女生从电脑旁边站起身,挥开缭绕烟雾,镜片上汪着oled屏幕的光:“图书馆禁止喧哗。”
抽烟男子——颜阎迅速给他起了个雾化器的外号——把桌布掀开一角:“那个什么,我真不是故意的,再也不敢了。千万别把我踢出去,我也不想跑操,这天气,跑半圈我就肚子疼。”
“少抽几根,你就不会肚子疼。”戴眼镜的女生半弯下腰,把手往他眼前一摊,“拿来。”
雾化器把烟盒递给她。
“打火机。”
雾化器殷勤地把打火机也递给她,对方正要抽手,他抓紧从校服内侧、裤兜、屁股兜里各掏出一只,四只一块儿交给她。
女生没什么表情,低头把东西在手里搓了搓,装进兜里,正要把桌子下面的雾化器拉起来,厕所里乒乒乓乓一阵巨响,三个梳着微分碎盖的精神小伙从厕所里窜出来。
很难想象一个厕所如何装下这三个人,我们只能把这一切归功于雾化魔法。
最矮的那个身上带着一股很重的烧东西气味,榕城人都很熟悉,不是烧垃圾、烧麦杆就是抽烟。他的视线在女同学和畏畏缩缩的编外兄弟之间转了好几圈,大脑急速运转,最终理解一切。
“刘征兰是吧?你刚转回来就挑事儿?”
刘征兰说:“有没有人说过,你坏得挺刻板。”
后面两个高一点的男生嘻嘻哈哈地凑上来,把刘征兰围在中间。这是很原始的手段,把猎物围在中间,逐渐缩小包围圈,再一击绞杀。只可惜意图太明显,有点不聪明。
刘征兰又叹气,很怜悯似地看着这三人。右手悠悠闲闲地打着火苗,像在胳膊肘里擦刀。
雾化器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不敢声援也不敢辩驳,可怜兮兮地在桌子下面喊王海同去叫老师,王海同吓得腿软,哭丧着脸不敢动。颜阎在桌子下面捏了捏她的手,让她朝电脑那边看。
然而飞弹就在电脑后面,她噙着笑发消息,好像什么也没看到。
气氛僵立,单方面的殴打即将上演。就在矮个子小伙把袖子完全撸起来之时,一本语文高一上如箭离弦,直拍在雾化器头顶的桌上。他一个哆嗦,重新滑进桌下。
语文书的主人拍上给自己巴掌准备的垫子,带动整个图书馆地动山摇:“真给你们能耐上了……真给你们能耐上了!”
她穿休闲蓝夹克、堆脚牛仔裤,漂过的头发又浅又亮,像映着天光的镜子。全身只有敷衍门口检查披上的校服外套是合规的。
王海同一下子松懈下来,惨白着脸跟她点头。女生也跟她点头,顺势把恋爱脑跟张燕之打报告的手机按灭了。
颜阎左右看看:“这位是……?”
女生一愣,有点不太高兴地盯着她:“康烁影。记好了哦。”
陶京气喘吁吁地撑着门框,身后缀着壮得像一堵墙的柳令全和烂命一条就是干的张晓怡,再外面是堵塞了图书馆大门的一群潮男潮女。
她身高腿长,从图书馆跑到楼下给二班通风报信。康烁影当时就火了,大骂着冲出教室,又让陶京给她在其他班的人脉通风报信,不消五分钟就包围了包围了刘征兰的精神小伙三人组。
康烁影一来,雾化器就放心了。他扭到颜阎旁边的椅子上,很自来熟地问她:“你怎么不告诉我刘征兰和康烁影在一起玩儿?”
莫名被人搭话的颜阎迅速进入状态:“我和你和她都不熟!”
“这下好了,不会打架了。”雾化器抱着脑袋,“我可咋办啊?”
“不抽烟真不会死人……你离我远点,烟味儿太难闻了。”
“不是这个。”他说,“唉……你不懂……不对,你怎么会不懂!”
小团体为他打抱不平,他却已经投诚。小团体的尊严受到挑衅,事后饶不了他。而他也会被圈内封杀,再难成为社会青年的一员,从此成为无门无派的校园闲散人士。
在重点班,这不是大事。普通班不一样,普通班常有打架斗殴。如果你身边没有坚定的“自己人”,就没人能了解真相。几乎所有人都会一股脑倒向“无知者”和“多数人”两个分类。对面三个人说你惹了对方,你一个人说没有,其他人说不清楚,老师相信谁一目了然。
雾化器就是为了融入一个随时为他出头的团体,才特意跟人来图书馆抽烟。
颜阎也不是第一天当独行侠,她说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去跟成绩一般的女生玩儿,她们一般比较仗义、而且有信誉,老师会信她们的。雾化器说我戒烟后再试试。
那边精神小伙三人组已经知难而退。他们指着刘征兰说:“**的这事儿没完。”插着兜一脸阴郁地往外走。
精神小伙三人向外走,就有人跟他们打招呼,三个人面色不豫地挥手,有人调侃他们,他们气冲冲地骂回去,有人跟他们伸手要烟,矮个子骂骂咧咧地从兜里掏烟盒。
人越多,仗越干不起来。一个榕城能有几个混子,混子和混子都是熟人。熟人聚起来,事态就像处理家事般混沌,对错都囫囵了。
刘征兰不疾不徐,慢条斯理走到他们面前。一掸一抽,烟盒落到她手里,她看都没看一眼,扔进门口垃圾桶:“操谁的妈?”
“**!”
“哦。好。小康,手机借一下。我给我妈打个电话,等一下……接通了,好,你们跟她说吧,操谁?怎么不说了?刚才不是还在说吗。”刘征兰语气平缓,几乎在陈述。
打头的矮个子真的有点困惑了:“你有病吧?”
“健康。”刘征兰说,“不说了,那换个话题。你刚才说没完,什么时候算完。你准备什么时候完?要叫人来打我是吗?现在站在外面的人都是同学,也有你的朋友对不对?你们问一问,谁跟你来‘完’。就在这里问,分完批之后,我们直接开打吧。”
她说话平平淡淡,连个升调都懒得给。后面的混子要听清楚,就得屏气凝神,攀着前面人的胳膊问“说了啥”。见争斗中心没回话,沉默涟漪般一圈圈漾开。
“怎么不问?哦,你准备叫校外的人。真厉害。我月考数学……对,145分。你应该没有我高。我们两个之间起冲突,学校肯定放弃你。如果你真的很想报复我,最好现在退学。拘留和拘留+退学,肯定是前者划算,我身边总不能每次都有人神兵天降,到时候你就可以随时随地堵我了,报警也不会罚多重,只要你愿意,可以出来一次堵一次,我拿你没什么办法,是不是?”
康烁影抓着她的胳膊,让她别说了。刘征兰手里的打火机抖出一蓬残火,又咔哒一声咽回去。
精神小伙三人忍无可忍,怒吼着拽住刘征兰的衣领和两条胳膊。
刘征兰拨动调节阀,扳机沉下。火泉从喷嘴里源源不断地涌出。镜片里炀炀跃着火星。
擒着她胳膊的手如铁索崩断,骤然回退。火焰的体积太过庞大,她从微风里护着火 ,像捧着一朵怒放的红莲。
这种对付野兽的方法很快会不管用。精神小伙也常与打火机打交道,他们被晃了一下,等回过神就要反扑。
图书馆的椅子带靠背,坐面上面有一皆腰靠。颜阎反手卡在镂空的腰靠里,等着刘征兰向随便什么人说“帮我”,她就抄着椅子上。算是帮火烧亚历山大城添把柴火。
她刚把椅子抬离地面,有好事者从门外尖着嗓子传令:
“报————教导主任携门卫赶到!”
教导主任怒斥了助威人群和精神小伙三人组。然后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所有人领到了各自的罪名。刘征兰那边格外轻拿轻放,直到最后也只是科普了几句“图书馆内不能玩火知不知道”。
无关人士按时还了书,陆陆续续从图书馆离开。颜阎在门口多停了一阵,听到教导主任跟飞弹说加强管理,飞弹说知道。教导主任烦躁地挠他那颗稀疏的光头:“你知道个……唉,反正你看着办。你这几年干得挺好的,学校看你资历老,会尽量让你评上职称的,你也努力。”
两个老师旁若无人地对话,完全不在乎电脑旁边来来去去的学生。本次事件里发挥了关键作用的陶京把看完的书还回去,声音低低地插嘴:“您怎么不去帮刘征兰?”
飞弹她头上揉了一把:“要是什么事儿都要我解决,我干嘛让她当小馆长?”
“今天挺吓人的。”
“一群小孩儿,能闹出什么大事。”飞弹道,“你下次别这么紧张。要是真打起来,还有你这个叫人的一份责任,知不知道?”
教导主任说:“你也别太小看他们。榕城又不是没打过群架。”
“那他们也不会是最后一回。”飞弹满不在乎地说。
榕城太小了,它是一个做简谐运动的摆锤。反复、振动、永不停息。今天发生的事,明天还是会发生,二十年前的争斗,二十年后会再次上演。不过话说回来,世界上大多数地方应该也在重复发生类似的事。抱团、选边、维护尊严和利益、等待战争一触即发,或者一个更强大的东西从中调节。
如果是前者,大概率是战争文学,后者……后者……后者是什么呢?虽然不知道该如何概括,但是隐约能猜到后者会写什么,应该是一个家族的故事吧,家族故事也算是出版书的一种模板了。三代以内和三代以上的文学作品,又是不同的两个分类。这个世界上的故事啊……
颜阎转身离开图书馆。
明天,她还要找那本灰色硬壳书。
预警:文学讲义系列,整体风格会变动。不过也就四五章,很快会变动回去的。
只要我变得够快,就没人发现我在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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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文学讲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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