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竹山状元府
(蔻燎)
翻墨见他生得乖巧，从袖中一掏，掏出一块碎银子扔给他。仿佛自己才是这个状元府的老爷一般。
“拿去花。”
小铜稳稳当当接住银子，笑得像个有糖吃的小孩子，“奴才谢过狐公子!谢过主子！”
翻墨偷瞥一眼雪樽，雪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过翻墨能看出来雪樽有点生气他花钱大手大脚，随意赏人。
“主子，这囊箧放于何处？”小铜喜滋滋把钱塞在腰间口袋，问雪樽。
雪樽道，“放到我的寝房吧，不要磕坏了。你也小心点，万不要伤到自己。”
想起囊箧里装了许多书，还包括被他误会的蓝皮古籍书，还有……还有野山上捡来的一截狐狸断尾，因此格外重视。
小铜乖乖的“嗯嗯”一声，准备起身背着囊箧离开。
翻墨突然叫住他，“你去叫岳管家买些黄滕酒来，多买几坛。我要替你们主子接风洗尘!”
小铜高兴得摇头晃脑应着出了门。
雪樽喝了口茶，见翻墨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觉得纳闷，“阿墨，我不大能喝酒，可能无法陪你尽兴。”
“让我尽兴做甚么？须得让你尽兴方是我的目的啊。”
翻墨拿过雪樽手里的青瓷茶盏，埋头咕噜噜喝了一口，只一口，茶盏就见了底，徒留干干的一堆茶叶子积在杯底。
雪樽微张双唇，还没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翻墨挑眉笑道，“午时吃得咸了些，有些渴。”
雪樽指了指他面前完好无损，碰也没碰的清茶，“你有。”
“你的喝着香。”翻墨大言不惭，丝毫不觉羞愧。
雪樽也不多说什么，想了想道，“欠条，我如今可以还你了。锦鞋加上这些时日的吃住，我一并要还你。阿墨，你拟个数。”
此话一出，原本心情大好的翻墨，脸色愀变。
俊脸阴了一层黑雾，雾气来势汹汹，仿佛要扑雪樽面上去。
这是许久未见的翻墨，翻墨许久没有这样生气过。
雪樽也察觉自己话语有些疏离，突然提起钱财，要双方两清，翻墨一定会以为自己一时得志就与他划清界限。
可是白先生教导过，无功不受禄，他受了翻墨那样多的好处，自然不能任由他去，不再回报。
翻墨捏着茶盏，骨节发白，要捏碎一般。不过他保持着一丝理智，不能吓到雪樽，于是一把将茶盏推地上，藉以出气。
但闻清脆的一声响，青瓷茶盏瞬间在地上炸裂成花。一地碎瓷渣子，一地的怒火中烧。
翻墨滚了滚喉咙，磨牙凿齿，恶狠狠的吼，“蠢书生!我几时要你还过钱？你如此一来，想同我一拍两散，各走各的吗？”
“欠人钱财，自当要还。”雪樽脖子后缩一寸，看着翻墨狂怒不休，小心翼翼道。
“你闭嘴!”
翻墨站起身，“你果然是我的债主，我早晚被你气死!”
说罢要甩袍子离开，心里已料定此一去或许不愿再回来。
雪樽立马站起来拽住他的手，翻墨登时犹如雷击，僵木不动。
“阿墨你不要气，你不想我提这些，我不说便是。”他抓紧翻墨的大手，言辞恳切。
“你说要给我接风洗尘，怎能独自抽身离开呢？”
“……”
那一瞬，翻墨只知道，完了，自己已经完了。
他堂堂桃花隰最小的狐族皇子，尊贵无比的九尾墨狐，在这毫不起眼的人界竟栽了个大跟头。
悔不当初，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跟着这傻书生，他再好玩再有趣再傻乎乎自己也不应该跟着他。
如今想要回头，谈何容易。
这样一想，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浊气。
小金小银小铜小铁四个人把岳管家从避风雪客栈买来的十几坛黄滕酒一坛一坛摞在地板上，乖巧的异口同声道。
“愿主子跟狐公子品尝美酒，一醉方休。”
“谁教你们的？”翻墨捏起一颗盐花生丢嘴里，嚼了嚼。
在雪樽的寝房内，一桌大鱼大肉，山珍海味摆得桌面满满当当，不过，翻墨还是觉得盐花生嚼着好玩些。
雪樽与翻墨对坐，仍是一身白衣，脚下依然穿着翻墨在野山强行送给他的密绣吉祥纹的白锦鞋。
小金小银小铁齐刷刷指着小铜。
四人默不作声，生怕眼前的墨衣公子发怒，毕竟今日在府内，几乎每个人都听见这狐公子怒吼的声音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他们以为两人在里面对打对骂，一群人差点冲进去护主，还是岳管家有眼色拦住了他们。
不知道主子为什么偏还跟这狐公子看起来如胶似漆，难分难舍，等等，是如胶似漆吧？应该是的。
四个小厮各自想着，跟冬天焉坏了的小白萝卜似的一个一个耷拉着脑袋，担惊受怕。
谁料狐公子竟哈哈大笑，笑得颠来倒去。笑完就丢来四个钱袋子，钱袋子都稳稳落在他们手中。
小铜果然没说错，狐公子是个有钱的公子，还是个爱赏人的公子。
雪樽瞪了翻墨一眼，轻咳一声表示不悦。
翻墨清了清喉咙，对此熟视无睹，故意装没看见，继续捏盐花生吃。
“奴才们谢狐公子赏赐!”四人又是齐刷刷异口同声的行礼谢恩。
翻墨笑了笑，挥挥手。
金银铜铁四人就出了门去，非常懂事的掩上门扉。
顷刻间只留下两人对坐，相看无言。
翻墨喜欢打破这种沉寂，他提起一坛黄滕酒，为雪樽倒上，再为自己倒上。
端起酒杯直勾勾望着雪樽，翻墨说，“雪樽，我敬你------敬你日后荣华富贵，无烦无恼。”
雪樽也端起来，对他说，“阿墨，谢谢你。这一路若是没有你陪伴，我或许不会这么顺利。”
翻墨笑了声，手中酒杯磕了下雪樽手里的，雪樽酒杯里的酒立马溢出来，洒了一手。两人同时仰头，一饮而尽。
“雪樽，我敬你。敬你以后夫妻恩爱，子孙满堂。”
“你……”雪樽诧异，“我还未成亲。”
“早晚会成亲的……”翻墨盯着他，盯得死死地，“不知道以后我会不会来看你成亲。”
“阿墨你多虑了。”
“雪樽，我敬你，敬你人妖殊途……”
翻墨脸色通红，不知是饮酒导致，还是其他原因。他望着雪樽，仿佛心里下了一个大决定。
“敬你……”他想说，今日一醉，咱们便桥归桥，路归路。互不干涉，永不见面。
可是这些话像鱼刺梗在喉咙处，怎么也舍不得吐出来。
两人一杯来一杯去，十几坛黄滕酒不多时就只剩下一坛。
翻墨抱着最后一坛酒狂饮如牛，一边灌自己一边骂道，“人类的酒一点都不醉!喝起来跟甜浆似的——无趣，无趣。”说完一抛酒坛砸在墙上，酒坛迸裂，响声如雷。
雪樽被那一声响吓得一抖，睁着迷离的双眼，眼里有一湾淡青的水波，他轻声说，“阿墨，你是不是醉了。”
“我醉了吗？”翻墨看着雪樽，声音沉淀，笑道，“不是酒醉，是……”他不说了。
翻墨站起来，雪樽过去把他扶到床上，翻墨推开雪樽，自己倒床上一动不动。雪樽说，“你喝太多了。”
虽然自己被翻墨一杯一杯灌酒，但是从来没有跟翻墨一样抱着酒坛喝，不知道他一个人喝了多少坛。翻墨今日是有什么伤心事吗？因此借酒消愁。
雪樽摇摇晃晃的立着，心下焦急的思忖。
突听翻墨开口说，“小雪雪，我……我坦白从宽吧。”
他说，“……我是狐妖，我并非凡人。”
雪樽一怔，僵在原地。
“你在野山拾的狐狸尾巴，是我的断尾。”
“我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才一路跟着你。”
“因为是妖，所以进不得凝心寺去找你。”
“也因为是妖，所以能够随意幻化实物。”
“后来与你不断接触，发现你很好玩，就舍不得走了。”
他继续说，“你说人妖殊途，我便知道我得找时间离开你。与其你不明不白发现我离开，还不如我全盘托出，说出我是狐妖，这样你以后忘记我就能轻松一点……”
他说，抬目看雪樽。
“你怕我吗？”
话音未落，便故意显出原形，先发制人，一道黑光乍泄，熟悉的翻墨不见了。
一只健硕漂亮的成年墨狐骤然躺在床上，数不清的墨狐狐尾在灯光照耀下焕丽夺目，潆着黑雾缓缓搅动。好如遥远不存在一般。
墨黑的狐眼狭长微眯，寒光乍现，有着一丝危险气息。
如果今夜非要撕裂与雪樽这灰色的断断续续的牵绊，翻墨也希望是自己开口，他不愿意听见雪樽对自己说，像对虚寂说的那样人妖殊途，各自安好。
他何时这样退缩过，这样惧怕。
雪樽仍立在原地，不上前，不退后。
翻墨心里一寒，知道雪樽假使开口很可能会像跟虚寂说话一样，和他从此互不打扰方是正道。
苦笑一声，准备翻窗黯然离开。
与此同时，雪樽蓦地启唇，“阿墨，我的大幸——这寥寥一生能遇见九尾狐妖，极其幸运，你品行如何，多日相处我已了然，何以要你骤然离去？”
翻墨身形一僵，言语不得。
他设想过雪樽看见他原本模样之时会是什么反应，他想过无数次，他想过很多种情况，可是他从来没有料到，雪樽会说这是幸运，要他留下，不要离开。
雪樽说，“蓝皮书果真没有骗人。我不仅遇见了猹妖，还遇见了九尾狐狸!”
身子略略转侧了一下，脑里清明，原来之前一幕幕奇怪的地方都可解释通了。
他莞尔一笑，“阿墨，我不怕你的，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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