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近来可好啊
(蔻燎)
雪樽把水桶提到走廊,迎面撞上一蓝衣小僧。
桶中的水顷刻间荡出一半,四处飞溅。
眼前小僧生得俊美,眉目清秀,凤眼微眯,抿着一朱唇,欲言又止。
他见木桶里的水泼了两人一身,蓝衣和白衫下摆皆已湿透,立即“阿弥陀佛”,瞅着雪樽,说完这一声便要折身往回走。
雪樽把木桶搁长廊廊柱下,方抬眸喊道。
“二柱子!你等一等。”
被叫作“二柱子”的小和尚立马脸色铁青,再俊致的面目也遮不住他眼里的嫌恶。
回首俯身作揖,冷声道,“贫僧法号悯生,早已断了红尘。万望雪施主不必再叫这俗世里的名字。”
雪樽追上他道,“我知道,小师父,若我不叫你以往的姓名,你哪里会肯驻足同我细细说会话?”
悯生敛着眼眸,看不清眼底神色。
雪樽又道,“我来凝心寺,不仅仅是寻一静处读书,还受人所托。”
悯生闻言,快速后退一步。抬目,语气冷如冬日寒霜,“雪施主这话一打进寺就同贫僧说过不止一次。贫僧记得,因为记得所以不愿再听。还请施主不要再提。”
“悯生小师父,你果真如此冷血无情,连生身父母都抛于脑后,弃之如敝履,不管不顾吗?”
“雪施主怎的听旁人说甚就是甚?”悯生仍冷冷地,面如寒冰。
“你爹说得真切,还知道你叫二柱子——你也应了这名字……”雪樽见对方脸色不好,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小心翼翼道。
小和尚悯生是同寺庙里其他和尚完完全全不一样的,这是雪樽首次同他见面就产生的感慨。
悯生的容貌是寺里数一数二的绝美,但是不重要,寺里和尚的面孔再夺目也只是红尘中的人世看法,不足上心。
重要的是,悯生身上凛冷的气息,旁人贴近一点便会被其冻成冰棍,牙齿打颤,毫不夸张。
雪樽每每拿老瓜翁的事同他说,想他能同意见一见年迈的父母,然而每每到此处,悯生周身的空气便比平日里还要冷上几分。
旁人见此情况,自然避之不及,偏生就雪樽不知倦疲,不知退避,仍然凑着脸上去找死。
因此,悯生只要在凝心寺遇见雪樽便扭头就走,毫不迟疑,无情无义。
“他不是我爹。”
半晌,默了一阵的悯生方姗姗开口,“我亦并非他亲生儿子。我在俗世确实是叫二柱子,然而我生来便丧母,三岁时父亲被抓去当了壮兵,累死在皇陵里。十几年来遭人接济才苦熬长大,我于人世无牵无挂,因此方孑然一身投入佛门。”
雪樽听得一惊,这是他第一次听悯生一口气说了这样多的话,而且话语内容与那卖西瓜的老瓜翁大相径庭,全然不同。
这令他不由的产生错觉,不知孰真孰假。
雪樽问,“你是说,那老瓜翁是骗我的?可是,他何以要骗我这些……”
“呵。”悯生冷笑,“瓜翁?他还是如此。我已入了佛门五年,他倒坚持不懈,毫无退缩之意。”
“此言何意?”
雪樽心下好奇,追问。
“你所见的瓜翁,原是我在尘世时自家瓜地里发现的一只猹,他夜里偷西瓜,我见他羸弱,骨瘦如柴,便送了他一只瓜。后来他便日日来我茅屋前守着,我一日日长大,他也不再如幼时羸弱------生得高大,之所以说生得高大,是因为他常吃死人肉涨了修为,就急不可耐地修成人形,意图……意图与我可共白首。”
“我好言劝慰,他只字片语不听。我见说服不得,只好出家为僧,躲避着他。实乃孽缘。”
悯生垂头,面无表情地叙述,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过往,是旁人的故事。
悯生生性凉薄,即便是出家为僧他也依然一副冷淡的样子,或许之前不过随手送给那猹一坨西瓜,不过是随手罢了。
反而让那猹,受宠若惊,暗生情愫,为此苦心修炼想跟他修成正果。
“猹——妖?”
雪樽瞠目结舌,一时之间口不择言。
“这……这世间果真……果真有……妖……妖怪?”
悯生扫他一眼,眼神颇为鄙夷怜悯。
未作回答,已是回答。
“他已非第一次寻人来寺里劝我出去,屡试不改。不过他明知谎言皆会被我戳穿,仍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诓骗他人来游说我。何苦——虚寂,何苦啊……”
悯生说完这句话,就在雪樽僵死之际皱着眉头转身离开了。
雪樽从晴天白日一直僵到暮色四合。
还是被路过的其他小僧发现,见雪樽可怜兮兮发呆,以为他读书读傻了,不由心生同情,三四个人一起把他拖回禅房,扶上床,贴心地盖上被褥。
临了,吹灭了灯盏,关门离去。
众人走了许久,在无尽黑暗里眼睛一动不动,嘴唇微张的雪樽瞪着房梁上密布的蛛网,毫无征兆地,哑着喉咙说了一句。
“猹——妖!猹妖!”
“这世上果真有妖,有妖!”他说,喃喃着。
“蓝皮书我错怪你了,你没有骗我……”
……
临近殿试还剩最后十天,雪樽便向凝心寺众僧道别。
凝心寺主持捻着乌木的佛珠朝雪樽和蔼可亲地笑道,“雪施主此番前来是鄙寺大幸,老衲同众小僧在此虔心祝愿雪施主如愿以偿,蟾宫折桂。”
掌厨和尚望着雪樽眼里尽是不舍之情,这白白嫩嫩的书生经常帮他往小厨房打水,极其卖力认真,然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到时候一人去赴考,只望他一路平安无事。
想起他之前还真真切切喝了一肚子清甜井里一年四季不结冰的井水,难免心底担忧,倘若他未能高中,不知是否会“走火入魔”,一举变成真傻子。
掌厨和尚对着雪樽默念佛经,笑道,“雪施主一路顺风。”
众小僧连连附和。
雪樽笑逐颜开,喜不自禁,对众人作揖。
“小生谢过主持和各位小师父这多日来对我处处照拂,小生一定竭尽全力,位极人臣,成为百姓的衣食父母,为百姓谋取安乐。”
主持眼里满是赞许的目光。
雪樽在一群人里寻着悯生的身影,只见对方一袭浅蓝色僧袍,凤眼如丝,神情冷漠,依旧疏离。
见雪樽视线驻留在自己身上,悯生面无表情。
雪樽朝悯生说,“悯生小师父,就此别过。若日后有缘,必会相见。”
“不必再相见。”悯生的话犹如寒冷的冬风穿过众人后背,凛然射来。
雪樽笑而不语,不再说话。
出了凝心寺大门。慢走没几步,但见一抹黑影霎时从一棵巨大的碧叶梧桐树上跳下来。
黑袍摇曳翻飞,猎猎作响。
墨袍下一双熟悉的密绣繁褥花纹的锦靴正淡然自若地信步而来。
橐橐的脚步声碾压着石子路上的败叶烂枝,“嘎吱嘎吱”的一路响动。
雪樽还未抬头细看,就闻一声朗朗低笑。
“多日不见,雪樽兄近来可好?”
是翻墨。
雪樽抬首望去,正正不斜地与对方的视线相撞,不偏不倚,那样刚刚好。
自从上次与翻墨在凝心寺一别,雪樽从未想过还会同他再次相见,心下一惊,又一喜。然而为何惊为何喜,无暇顾虑。
雪樽盯着翻墨越走越近,近得仿佛贴在脸上。
翻墨走到离雪樽还有一寸距离之时,突的收住脚,眸眼居高临下俯视着对方束了白丝带的头发,头发黑似墨染,在璀璨阳光下闪着丝缕炫目的金光。
伸手摸了一把雪樽头顶的发丝,触感光滑似水,然后随意弹指,睨着他,黑目里有难以言说的神色。
朗朗笑道,
“你头上有碎叶子,我是大好人,替你拂去了。你不谢我?”
雪樽挠挠头顶,也不知是真是假,柔顺道,“多谢翻兄。”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翻兄不是回乡了吗?怎的又出现在这?”
“既能回乡,那自然也能走。我便是回去了又出来了罢了。”翻墨道,“怎么?雪樽兄连这也如此操心,难不成经常想我?”
“……”
雪樽清咳一声,背着囊箧,上上下下瞅了翻墨一眼,边走边傻乎乎道,“翻兄总是鲁莽行事,方才从那样高的树上跳下来不怕崴着脚?”语气好像漫不经心。
“你这是担心我?”翻墨眯眼笑道。
面上笑得自若非常,心底却抑制不住地溅起一道一道弯弯曲曲连绵不断的水波涟漪,一晃一晃,晃得人心颤。
雪樽闷头走,不回话。
两人一前一后,静默无言走了一段路。
雪樽看四周皆是绿意盎然的树木,远远地眺望都望不到尽头。
突然一念想起什么,回头对翻墨说,“翻兄何以一路跟着我,莫不是翻兄也同我一起去殿试?”
翻墨衣着华丽,并非凡夫俗子,定是何处钟鸣鼎食之家里金贵非常的贵公子,倘若他想通过殿试,以他的家世和横溢才华,岂不是信手拈来,轻而易举。
想起之前翻墨看蓝皮书的样子,的确是读过书的。
因此雪樽这么想着,就傻傻地这么问了。
回应的自然是否定的答案。
翻墨故意拽了傻书生背后的囊箧一把,拽得对方一个趔趄,险些一屁股摔倒。
翻墨好似面色不悦。
“我先前说过,我读书是觉着好玩,不指望用它干些什么。又怎会想去参加那凡人才趋之若鹜的殿试呢?无趣,无趣。”
雪樽没听出他口中鄙夷的“凡人”字眼有什么不对劲,只当翻墨富贵日子过惯了自是对穷苦百姓低看一等。
摇摇头,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翻墨却说,“雪樽兄,你瞧这样的巧,我同你又顺路------我去皇城探我一远房亲戚,想着你会去皇城殿试,就在凝心寺等着你一俱下山,一路有个照应。”
“原来如此。”雪樽并未深思。
只是奇怪翻墨会在凝心寺外刻意等自己出来,不知他等了多少时日,但是,既能等我,为何不直接进寺庙找呢?
想到此处又觉自作多情,翻墨同自己不过一面之缘,何以还进去费力扒拉地寻。
自己又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一没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钱财,二没令人过目不忘的姣好相貌,三没过人之处的高超才能,翻墨或许仅仅觉得下山路途遥远,一人百无聊赖,便寻他作个玩伴罢了。
既然翻墨不是普通人家的男子,为何身边一个随从小厮都没有,难不成他不喜欢有人跟着。
雪:这世界上居然有猹妖!
墨:别怕,还有狐狸精呢。
雪:你也卖西瓜?
墨:我卖闰土。
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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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近来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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