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居然有猹妖
(蔻燎)
雪樽没料到翻墨竟如此口出狂言,不知天高地厚。难道他外表一副人模狗样,纡金佩紫的装束,内里竟是不识之无,胸无点墨之人。
但方才翻墨明明捏着蓝皮书看了极久,不像是不识字的模样。
翻墨偷偷地瞄雪樽,见其脸上一会白一会青一会红,变幻莫测实在有趣。
心下一动,饶有趣味地把手支在下巴处,索性定定不移地睁着黑眸欣赏雪樽脸上百般变化的风采。
见对方一时半会想不出话语来噎自己一把,翻墨不免笑道,“怎么?我说错了吗?”
此言一出,立即把呆滞的雪樽炸了个轰隆隆,比先前可怖的滚雷还要命。
雪樽抬首毫不掩饰地瞪着翻墨,全然忘了昨夜被人用树杈指着时扭扭捏捏不敢反抗的样子,出言不逊,故意出言不逊。
“翻兄,你不能侮辱读书人。况且你自个儿也会读书,怎能说读书毫无用处,浪费光阴呢?”
“我跟你不一样,我读着是觉得好玩。”
翻墨话锋一转,“你不一样,你是为了似锦前途。而且……”而且,我不单单是区区百年寿命,哦,或许你连百年都没有。他心里如此暗诽,明面上依然言笑晏晏。
“我不跟俗人多费口舌。”雪樽恼了。
即便是觉得这人侮辱读书,侮辱读书人,侮辱他读书的目的,固执己见地把他视为只为了升官发财,谋取无量前途的庸人,那么他也不吝于把对方看作心思龌龊,出言无状,囿于世俗成见的俗人了。
“俗人”见雪樽面上涨起一朵红云,像极了暮色里光艳夺目的飞霞。
“俗人”如此道,“雪樽兄莫怪,恕在下孟浪。一时之间言辞无状。雪樽兄如此平易近人,断不会生我的气。对吧?”
不知是什么原因。雪樽发现此人好像因为身上的伤好了些,面色愈加红润,口齿也越发伶俐逼人。
这让他想起了避风雪客栈里咄咄逼人又笑脸相迎的白面小厮,面前这人也生得白白净净,亏他初次看见还心下喟叹是个实实在在的美人。
原来美人也是这样浑身刺荆荆的,哪里能不要命地碰。
雪樽不喜欢白面小厮趋富避穷,看钱做人的作风,他也不喜欢眼前这“俗人”目空一切,自命清高,无法无天的做派。
但是他不愿同人发生口角,何况在这阒无人迹的深山老林里,何况这人好像来者不善,何况这人还不明来历。
雪樽不敢逾越,更不敢同对方据理力争。自己几斤几两,他还是清楚的。
此人生得俊美非常,同时也生得高大挺拔,与之相比,如同云泥之别。
再之,翻墨话语说得漂亮无暇,令人不能生怒。
闷声闷气夺过翻墨手上的蓝皮书,天衣无缝地笑道,“在下要前去凝心寺静读,恐打扰翻兄的脚程。就此别过吧。”
把狐狸尾巴复又塞入袖口,将书合上收进囊箧,扛在背上就欲走。
他一起身要离开。
黑袍随即一旋,翻墨亦步亦趋站了起来。
翻墨道,“凝心寺?你要去寺庙?”
雪樽答,“正是。”
翻墨静默片刻,又道,“此处离凝心寺还有一段距离,在下——也要回乡,方向一致,山野深深恐有虎狼出没,在下可同雪樽兄互相扶持,随行作伴。望雪樽兄不要推辞。”
雪樽哑口不语。
“等到了凝心寺,再分别也不迟。”
翻墨笑意盎然。
……
“噗。”
湛蓝的青空下,一声戏谑的笑骤然打破山野的静谧,原是翻墨忍俊不禁。
凝心寺庙外种了一围碧叶梧桐,生得高大茁壮,最粗的一颗可由两人合抱。
碧桐叶掌肥大,犹如一面绿绢团扇,上面密密绣了纵横交错的筋络,像无助的相思成了灾。
天光火烫,叶子层层叠叠,金光自上罅漏而下,轻盈的如羽蝶扑来,落在俊逸出尘的秀面上光影如幻,微痒。
叶子翠绿,迎着风儿。
随手折来一片盖于脸上,是草木独有的冰凉。
身子怡然自得地挂在树干上,黑袍如瀑倾泄,一面逆着光,一面迎着阳。
黑袍凌空一掀,翻墨将腿架于另一只腿上,脚尖闲憩地晃荡。
梧桐叶下的俊脸笑得花枝乱颤。
他竟不知,雪樽是如此憨傻的人。寡淡书生的外表下,居然是恍如孩童般的单纯可爱。
雪樽进了凝心寺已有半月,翻墨就在寺外等了半月。雪樽不知道翻墨还在庙外,翻墨也不需要他知道这一点。
进不去凝心寺有什么可拿出来说的,不过跌面罢了。
那被雪樽捡去的墨狐断尾,正是翻墨躲雷劫受伤所遗留。
怎料突然从山间蹿出一呆子书生,出乎意料地把他那截断尾宝贝似的揣在怀里,这让翻墨惊诧不已,以为此人或许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因此他便拖着重伤的身子跟了一路,好不容易变回人身,却见傻书生点了一堆火畏畏缩缩地坨在树下睡得那样死,呼吸均匀,丝毫没有察觉外人的到来。
他盯了雪樽良久,傻书生却浑然不知。
翻墨想着,果然只是一个呆傻的凡人罢了,行动迟缓,脑子愚笨,哪里有妖怪聪明伶俐。
捡了那断尾巴就让他捡去吧,反正失了一尾,还有其他八尾。
自己可是桃花隰尊贵的九尾墨狐,狐中贵族,区区狗屁雷劫,区区一只断尾,无伤大雅,更加无足挂齿。
目光逡巡着眼前之人,不由被对方的一只脚吸引住,白布袜裹得紧紧地脚趾赫然冲出了鞋嘴,不管不顾地大张着。
浑身白衫都脏兮兮,邋遢不已,哪里有书生模样。
他把那愚蠢的凡人盯累了,转转漆黑的眸子,挑起一根烧得黑红冒烟的树杈对着那人指,觉得很有趣,心里暗暗盘算对方几时能发现,几时能醒。
好在傻书生没有傻得彻底,在指了几乎一炷香时间才后知后觉发现端倪。蓦地转醒。
想到此处,翻墨又换了个姿势,把脚搁梧桐树干上,仍是悠闲地抖。
他的狐尾留在雪樽的禅房里,挂在轩窗边同自己一样晒着太阳。那截断尾曾流出污黑的血钻入书生的手臂,此时正在其体内悄然游走。
这便是狐妖的把戏,书生一日下来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几时沐浴更衣,几时熄灯入睡,早晨读的什么书,夜里有没有偷偷看蓝皮书,有没有跟旁的小沙弥说话,说了什么。
翻墨了如指掌。
或是有没有吃了午饭跟小和尚抢着要扫去庭院里跌落在地的半黄不绿的梧桐叶,再或者,擎着四书五经,摇头晃脑在长廊里低声含英咀华。
摇头晃脑啊摇头晃脑,然后一头撞在寺庙的乌木沉香柱子上,“嗷”的一声,疼得连连后退。
手里的书却丝毫不肯松懈。
也就是在这时,翻墨隔着寺庙高墙,在外面的大梧桐树上笑出了声。
翻墨觉得雪樽有趣,蠢得有趣。
好玩的东西他喜欢玩,非得玩腻了才罢手。
这书生好玩,他还想继续玩玩。因此这半月他一直在外守株待兔。
这傻书生,跑不了的。
正想着,忽觉一股妖异黑雾从深山里一路旋过来,陡然停在一株老死的枯枣树上。
翻墨异常警惕,脸上的梧桐叶被他掀开丢弃。
一面小团扇似的绿叶在阳光里蹁跹落下,掉入一片枯枝败叶之中,是那样格格不入。
“何方宵小,躲躲藏藏。滚出来!”
一踢树干就跃了下去。
黑雾在空中颤了颤,半晌才化得人形。一灰衣男子腰间插了把破蒲扇立于老枣树上,远远地望着这边。
“我说什么东西呢?原来是只成精的猹。嘁,这年头,连猹也能成精了。”翻墨勾了勾嘴角,语气讥讽。
“我与阁下无冤无仇,何故如此言语恶毒,中伤他人。”
那猹,哦不,那灰衣男子话说得响亮,身子却不敢向前移上一移。
翻墨玩心大起,抱臂靠着树干,黑睫一掀,满是鄙夷不屑。
“你来此处妄图做什么?你这种小妖小怪还来寺庙自取其辱?”
“阁下不也是进不得这凝心寺?”对方不要命地反唇相讥。
“本座进不进得去,也由得你这杂碎出言不逊,目无尊卑吗?”说毕,掌内凝出一团黑气,汹涌似浪,抵挡不得,“反正闲来无事,本座就陪你玩玩。”
这一掌凌厉无比,如狂风骤雨朝猹妖席卷而去,但闻一声巨响,猹妖刹那间被轰得失了踪影。
翻墨意犹未尽,收敛掌风即刻跟了过去。
一片碧绿叶子随着动静颤颤巍巍从枝桠上脱落,打着旋儿跃过寺庙围墙扑倒在湿漉漉的井口边。
雪樽把一木桶水费劲地从清甜井里提上来。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凝心寺的清甜井,井如其名,味甘如饴,清冽似泉,闻之沁人心脾,饮之犹胜天界的琼浆玉露。
有夸张的说法,光饮这四季冰凉的井水,就能让人甘愿饱一肚子水,夜里睡觉肚子里咣咣铛铛叮咚作响,也是幸福的声音。
雪樽初听这种说法,竟也有些心动。
在帮凝心寺小厨房打水的时候,雪樽就跟掌厨的师父这样说,“师父,今日不必规划我的斋饭了,我要饮井水,喝饱。”
掌厨和尚听得这话直以为是他们小小凝心寺招待不周,竟让文弱且日日安静温书的书生施主这样虐待自己,心下不免一颤,立马追问。
“雪施主是吃不惯鄙庙的素斋吗?可是不合胃口?”
雪樽连连摆手,“非也,非也。要说缘由,只是因为清甜井井水甘洌,我便想学传闻那样饱一肚子井水。师父不必担心我。”
“……”
掌厨和尚大嘴张了张,说不出话。
眼睛一侧,不免重新审视这个来了半个月的俊俏书生,不知他日日温的书,温得是哪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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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居然有猹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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