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撕裂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维度。
在围场所有人的眼中，坦布雷罗高速弯的那一幕，是一场持续了不到三秒钟的、令人窒息的混乱。三台赛车以一种违反物理定律的姿态挤在一起，银黑色的Kessler赛车像一个幽灵般从中穿过，而红白色的Veloce Spirit赛车则被无情地挡在了身后。
但在辛野的座舱里，那三秒钟，被拉伸得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她看到温序的车头，以一种决绝到近乎残忍的角度切了进来。
她听到自己的轮胎和对方的车身发生摩擦时，那令人牙酸的“滋啦”声。
她闻到空气中，因为轮胎和碳纤维的剧烈摩擦而产生的、一股焦糊的味道。
她甚至能透过温序的头盔，感觉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所投射出来的、不容置疑的、强大的意志。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那台银黑色的赛车，像一颗挣脱了所有束缚的子弹，绝尘而去，将她和那台依旧慢吞吞的哈斯赛车，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不……不……不……”马可的声音，在无线电里，像一段被卡住的磁带，反复播放着这个充满了绝望的单词。
辛野没有说话。
她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那一瞬间，被抽干了。她甚至忘记了要去向车队抱怨那台该死的哈斯赛车。
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输了。
这个念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砸在她的心上。
她输掉了这场她用尽了一切去战斗的比赛。
但奇怪的是，她的心里，除了那份理所当然的失落之外，竟然没有太多的愤怒和不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奇异的感觉。
像一个用尽了毕生所学去挑战一座雪山，最终却在距离顶峰一步之遥的地方，被雪崩所吞没的登山者。
你败了。
但你败给了这座山，败给了这股你无法抗拒的、宏大而又壮丽的自然之力。
这败，虽败犹荣。
因为，你看到了你从未见过的风景。
温序刚才那个超越，不是机器的计算。
那是纯粹的、属于顶尖车手的、将技术、胆量和直觉融为一体的、神来之笔。
她用辛野最擅长、最引以为傲的方式，彻底地，击败了辛野。
这是一种最高级别的、不容置疑的碾压。
也是一种最高级别的、心照不宣的致敬。
辛野看着前方那个逐渐远去的、胜利者的背影，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近乎迷惘的神色。
她缓缓地，松开了那一直紧咬着的牙关。
比赛的最后两圈，再无波澜。
温序驾驶着她那台同样濒临极限的赛车，稳稳地将领先优势保持到了终点。
当她率先冲过那面黑白方格旗时，Kessler GP的车库里，爆发出了迟来的、克制的欢呼。
海因里希摘下耳机，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他那张总是如磐石般冷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如释重负和难以置信的复杂表情。他知道，他刚刚见证了自家车手的一次蜕变，一次让他所有的数据模型都黯然失色的、伟大的胜利。
而克劳斯·冯·科斯勒，在后方的指挥室里，看着屏幕上那个冲线的画面，他只是静静地，拿起了桌上的一杯水，喝了一口。没有人知道，在那平静的表面之下，他的内心，正经历着何等剧烈的风暴。
辛野，第二个冲过了终点线。
Veloce Spirit的车队成员们，没有因为失去冠军而失落。他们依旧在鼓掌，在欢呼。对于他们这支小车队来说，背靠背拿到亚军，已经是一个足以载入队史的辉煌成就。
“干得漂亮！辛野！干得漂亮！”马可的声音在无线电里响起，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但那其中，依旧难掩一丝遗憾，“你尽力了，我们为你骄傲！”
“是我搞砸了。”辛野低声说，这是她在冲线后，说的第一句话。
“不，不是你的错，”马可立刻反驳，“是那台该死的哈斯！我们会去向赛会投诉到底！你才是今天的冠军！”
“不，”辛野又说了一遍，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是我输了。”
说完，她切断了无线电。
她将赛车缓缓地，停在了“P2”的停车牌前。
她坐在座舱里，久久没有动弹。她看着不远处，温序正被她车队的工程师们团团围住，庆祝着胜利。
她像一个局外人，安静地看着那片属于胜利者的、银灰色的海洋。
这一次，她没有再去看温序的脸。
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戴着手套的、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
颁奖台的氛围，和巴林站时，有种微妙的不同。
辛野站在亚军的位置上，手里拿着银色的奖杯。当Kessler GP所属国的国歌奏响时，她侧过头，偷偷地，看了一眼站在最高处的温序。
温序正注视着缓缓升起的旗帜，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但辛野注意到，她的嘴唇，比平时抿得更紧了一些。她那双颜色极深的眼眸里，似乎也比平时，多了一层更深邃、更复杂的光。
香槟时间。
这一次，辛野没有像上次那样疯狂地喷洒。她只是象征性地，向台下和身旁的诺里斯致意。
然后，她转过身，面向温序。
温序也正好看向她。
两人都没有说话。
辛野举起了手中的香槟瓶，对着温序的方向，郑重地，倾斜了一下瓶口。
这不是一个挑衅，也不是一个玩笑。
这是一个赛车手，对另一个赛车手，最纯粹的、发自内心的致敬。
承认你的胜利，承认你的强大。
温序似乎读懂了她这个动作的含义。
她那双总是如同冰封湖面般的眼眸里，似乎有了一丝解冻的迹象。
她也举起了自己的香槟瓶，对着辛野，同样地，回敬了一下。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辛野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拧开了自己的香槟瓶，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不是将它喷向人群，而是将那冰凉的、带着胜利气味的液体，缓缓地，倒了一点，在辛野的头盔上。
那动作，不像是庆祝，更像是一种……洗礼。
一种古老的、充满了仪式感的、承认对手资格的洗礼。
冰凉的香槟顺着头盔光滑的表面滑落，滴落在辛野的赛车服上。
辛野愣住了。
她看着温序，看着她那张近在咫尺的、被阳光和水汽氤氲得有些不真实的脸，她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看到了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笑意。
那一刻，赛场上所有的胜负、策略、攻防，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
她们之间，似乎达成了一种无声的和解。
一种超越了胜负的、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更深层次的连接。
赛后的媒体混合采访区。
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在了温序和辛野的身上。记者们用尽了各种各样夸张的词汇，来形容这场比赛的精彩。
“温序，在最后一圈，那次对辛野的超越，简直是上帝之作！你是如何做出那个决定的？那似乎并不是一个常规的选择。”一位记者抢先提问。
温序拿起麦克风，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平静。
“在比赛中，你需要根据赛道上的实际情况，随时做出调整。”她淡淡地说，“我只是……看到了一个机会，并且抓住了它。”
她没有提慢车，也没有提风险，只是用一种最轻描淡写的方式，将那次惊天动地的超越，定义为一次常规操作。
而另一边，辛野也被记者们团团围住。
“辛野，非常遗憾最后被超越了，你当时一定很失望吧？很多人都认为，是那台哈斯赛车毁了你的比赛。”
辛野看着那个提问的记者，摇了摇头。
“不，”她说，“我没有失望。而且，比赛就是比赛，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你不能把输赢，归咎于任何一个单一的因素。”
她顿了顿，补充道：“今天，温序比我更快。她赢得当之无愧。就是这么简单。”
她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习惯了听车手们互相抱怨、甩锅的记者们，都感到了意外。
就在这时，陈安挤过人群，走到了辛野的面前。
她没有提问，只是静静地看着辛野，然后，轻声说了一句：“你的防守，很精彩。”
辛野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
然后，她想起了在巴林站之后，自己发给温序的那条短信。
【你的防守，很精彩。】
她看着陈安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忽然，就笑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笑。
“是啊，”她说，“她的攻击，也是。”
她说完这句话，便在新闻官的护送下，转身离开了。
留下了一群面面相觑、似乎听懂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听懂的记者。
只有陈安，站在原地，看着辛野和不远处温序的背影，低头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一行字。
【伊莫拉的雨，停了。但有些东西，已经开始在彼此的心里，生根发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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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胜负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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