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她唤作阿姐的女子蓬头垢面,一双眸子如同受惊的小鹿,此刻亮晶晶的,瞪着她。
见她又要躲,阿泠放软了声音:“阿姐,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是啊,阿姐怎么会记得她,那样多的姐妹,鸟雀一般围着她转,她们是如此天差地别。偏偏,她们留着同样的血。
阿泠不曾记恨,只是不甘。
长公主的身子缩在一起不停颤抖,她呜咽着,好像连话都不会说了。只那一双眸子在看清阿泠的脸后便直勾勾的,像鱼钩擒住了水中的游鱼。
一滴冰凉落在手背,阿泠回过神来,她俯下身紧紧贴着地上的人,感受着相互的心跳,如惊雷一般,轰然响彻。
她漠然吐出一句:“我知道你记得我。”
阿泠一只手握住那枯瘦的手腕,另一只手在下颌处轻轻一勾,带下一块土黄的面皮。
虞香凝的神色在胆怯与震惊间来回,终是惊叫一声想要挣脱。阿泠一阵心酸,紧抓着她的手不放,让自己看起来严苛一点:“阿姐,我知道你是在装疯卖傻。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你。我注视你,我模仿你,在我眼里,你是那样好。”
“你想知道我是怎样逃出来的对么?”阿泠深吸一口气,继而道,“在运送俘虏的路上,我划烂了自己的脸,跟一个快要病死的马奴交换了身份。”
她知道虞香凝受到了如何非人的折磨,但自己这三年吃的苦并不能就此抵消。虞香凝已是草间求活,苟延残喘,但绝不能这样毫无价值地死去。
阿泠面上的疤痕浅浅,在烛火的映照下弯曲曲折,像细密的蜈蚣拱在一起。
“那你现在还来找我做什么?来看我的笑话?”虞香凝终于开了口,她嗓音喑哑,冷漠中带着凄苦。
阿泠垂下眼眸,轻声开口,那声音却像刺一样扎入虞香凝心口。
“阿姐,我想让你帮我一件事。”
虞香凝的嗓子像是被针缝起来一般,她默不作声地闭上眼,五指却悄无声息地陷入泥土之中。
阿泠跪在地上,指尖在地上随意描着。
“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
“我没有见过云州堪舆图,可从前父皇宠爱你,他的宫室你可随意踏入,甚至在你学画时将云州堪舆图拿来让你临摹。我想请你将云州堪舆图画给我,保我离开朔北。”阿泠不做隐瞒,直截了当道。
虞香凝的眉头抽了抽,她发狠到额角青筋直爆,甩开阿泠的手。
你要卖国?你也是南国的公主!
阿泠当然知道虞香凝的怒火,她也不恼,寻摸着虞香凝的手,缓缓道:“我知道阿姐你会怨我,恨我,可是南国已灭,这图在谁手中,或朔北,或晟朝并无区别。不如充作一救命稻草,让我爬出无间地狱。”
她听见几声隐忍的笑声,像是从深渊里爬出来,从墙缝里透出来,阴森可怖弃绝。阿泠也忍不住笑出声,留有相同血脉的姐妹执着手,凝重的黑暗将她们吞噬殆尽。
“继续这样也好。”阿泠弯起唇角,看着似乎失去神智的女人,没人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但是人人都可以想象得到。金尊玉贵的公主,一朝从枝头跌下,下面是越陷越深的沼泽。她深吸一口气,道:“爱和恨都不能让人走长远,狠才可以。”
烛火熄灭,阿泠呼吸着干冷的空气,俯身看去,地上的三两个人摸索着蜷缩到那只羊的身边,索取着温暖。
茫茫雪原,连接着暗色无边的天穹,大雪像是落不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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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贺缓缓展开羊皮卷,只打量一瞬便迅速收了起来。见他微蹙的眉头,阿泠拍了拍衣角飞起的雪花,道:“怎的,大人有所顾虑?”
“我当然有顾虑。”裴贺没说假话,这幅云州堪舆图不像是假的,毕竟他也没见过真的。总归比一无所得的好。他又漠然打量眼前的女子,问道:“后面呢,你想我怎么做?”
阿泠道:“劳烦刺史大人向可汗买下奴。”
她想借此离开这里?裴贺故意道:“本官幼时身子积弱,不善骑马,要马奴做什么?”
阿泠脸上不见恼怒之色,反走至他身边靠近处,压低声音道:“舟车劳顿,大人总需一上马时可供踏足之人。”
裴贺愣了一下,不自然地松了松肩颈。他对上少女有些清亮的眸子,在雪里洗过似的,带着些若隐若现的笑意。
“那你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们怎么离开这里?”他好奇问道。虽然现在自己并没有被完全限制行动,但隐约有被监视之意。好在,自己来见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马奴。
阿泠指向荒草之后的雪原,凛声道:“大人请看,五天之后便是冬狩,可汗会带人前往猎场,彼时四处的防守会松懈。我们便可另一方向离开。”
“离开?”裴贺抬了抬眉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怎么离开?”
“走水路。”阿泠道。
“我时常带着马去河边吃水草,对于河流走势十分了解。现在虽为寒冬,但马群常去之地的河流并未结冰,我们可以乘坐羊皮筏,这样也可避人耳目。”
闻言裴贺倒有些惊讶,手里的羊皮卷登时滚烫起来。他没想到眼前的人竟然做了那样充足的准备。
他正色道:“你等着一天等了多久了?”
阿泠眉眼清浅,眼睫如鸦羽一般。只是笑意不达眼底,让人觉得意外的寒凉,“从我来的那一天开始。”
裴贺呼出一口白气,厚实的斗篷衬得他像只蜷在暖窝里的鹌鹑。蟹壳青的衣衫如一叶冰河之上飘飘摇摇的小舟,他眸中映着无边的雪色,瞳仁微缩。手背在身后,就这般安静地站着。
阿泠弯曲拇指和食指含在口中,用力地吹了一声口哨。片刻后一匹小马驹从芦苇丛间探出脑袋,蹦蹦跳跳朝他们奔来。
裴贺眯了眯眼,但见一片白上出现了一个越来越近的小黑点,当即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
“乖啊——”阿泠蹲下身,在小马驹头顶摸了摸。
“你......”裴贺没反应过来,兀自扯了扯披风的衣领,凛声道,“招它来作什么?”
阿泠抬起头,手下却不停。她笑得眼如弯月,似是与小马驹对话:“快向大人问好。”
裴贺没好气地躲开那目光,将手在袖中一拢便面向飞扬的白雪:“就这么说定了,五日后我在这里等你。”
小马驹哼哼小声,瘦弱的细腿颤颤巍巍站直。阿泠也站起身,迎风道:“一言为定。届时——帮大人带一匹小毛驴?”
裴贺听出了她话中的调侃之意,低低哼了一声便拂袖离开。但见阿泠仍在他身后站着,朝他长长作了一揖,一人一马在雪中屹立。
在回马房时阿泠正好遇到在肆意练马的茉兰珠,远远瞧见她便一扯马鞭慢下来。
“公主。”阿泠行礼。
茉兰珠在马上俯视她,冷冷道:“你一个马奴不在马房,去了哪里躲懒?”
“一只小马驹偷跑不见,奴正是去寻了回来。”阿泠道。
茉兰珠骑着马慢悠悠绕了她一圈,阿泠眼尖注意到她背后背着的弓箭,心中猜测公主正是为了冬狩而准备。她试探问道:“公主是特意来找奴的?”
“谁特意来找你?”茉兰珠哼了一下,高高扬起下巴,眼神格外锐利。
阿泠松懈下一口气,牵着小马驹道:“既然这样奴先告退了。”
见她就要离开,茉兰珠有些着急,三两下拦在她面前,道:“本公主允许你离开了吗?”
她下了马,腰侧悬了一卷银光恻恻的九节鞭,走到阿泠跟前,影子漫下来。
“你就这么甘心在马房喂喂马?”
“不然呢?”阿泠眨眨眼。
茉兰珠冷下脸,她立马知趣地跪下来。茉兰珠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她将手背在身后原地转了转,强行镇静道:“没志向的东西!”
阿泠垂下眸子,安安静静回复,任她搓圆捏扁,“公主到底要说什么?”
茉兰珠轻抬眉宇:“我想向父亲要你,你可愿意跟在本公主身边?”
“什么?”阿泠一副诧异的模样,忙顿首道,“奴不过一介马奴,如何能受公主青眼。”
茉兰珠道:“你那日的话提醒了本公主,我是个不愿意输的人,也愿意识人善用。你既然在驭马和狩猎上颇有心得,不如来本公主麾下。再怎么样,也比在这马场铲马粪的好。”
“本公主不觉得你有理由拒绝。”她缓慢勾起嘴角。
阿泠抬起眼,茉兰珠的话不像只有让她教授骑马的意思,似乎有更深的暗喻。现在明显不容她拒绝的空间,或许有公主的帮助,自己带着裴贺离开朔北的可能性会更大。
但是她是绝对不会留在这个地方。
夜晚大雪暂时地停了下来,干冷的空气中见缝插针地添了些马粪的臭气。阿泠收拾出那支竹笛,轻轻在唇旁吹奏。
阿满从她身侧经过,拾了根长棍子扁担似的搭在肩膀上,尽头系着堆满衣裳的竹篮,这招还是阿泠教她的。
“姊姊,好久不见你再拿这笛子出来。”她笑得露出一口糯白的牙齿。
阿泠起身,挡住她的去路道:“阿满我有话要跟你说。”阿泠自诩冷漠自私,可面对纯真的阿满,她仍有万千不忍心封缄于喉。
“怎么了?”阿满好奇。
寒风呼号,呼吸冷却成冰。“我上次机缘巧合救助了茉兰珠公主,公主现在将我要去她帐中了。”阿泠露出笑容。
阿满像是诧异,而后喜悦地跳起来:“真的吗姊姊,太好了,你不必再做马奴辛苦了!”
阿泠扶住她的肩膀,温柔道:“我会向公主请命,将你一同带去,给你个侍女之位。”
“可,可以吗?公主不会生气吗?”阿满小声。一方面她为能离开牧场而激动欣喜,一方面又有些畏惧公主,会不会因为阿姊的要求最后连她也不要了。
“当然了,不过——”阿泠抚平她汗津津的刘海碎发,极为认真道,“以后我可能就不能常在你身边看着你了,你要好好干,不要叫旁人欺负了你。”
“知道了姊姊,你最近怎么跟老婆婆一样的。”阿满反捏了一下她脸,看着阿泠被捏到变形的脸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阿泠佯装恼怒,掐了一把阿满的痒痒肉,两人瞬间打闹在一起,
“哈,你这丫头真是没大没小的,想挨打了是吧?”
“哈哈哈哈,姊姊你放过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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