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漠上雪(六)

裴贺左右看了眼自己的伤腿,道:“你还挺熟练的,这些东西从哪儿来?难不成你一直背在身上?”

阿泠用冷雪洗了洗手上的血渍,道:“当然不是,这是坐羊皮筏子剩下的。”她又抬起头,盈盈笑了一笑,“我们做马奴的,受点伤都是家常便饭。”

裴贺看着她,头发用布条束起,穿了轻便的衣裳,神色平静中有冷焰在燃烧,他忍不住开口:“日后便可以自称‘我’,不必自称‘奴’了。”

“大人果然心软,仁慈。”阿泠愣了一下意识到裴贺的意思,而后笑道。

裴贺登时有些难堪,抽回自己的腿,试着站起来,冷下脸恢复原来的模样,

“走吧,别耗费时间。”

落雪朵朵落在掌心,阿泠从芦苇荡间拖出之前预备好的羊皮筏,慢慢放下水。

裴贺是第一次坐羊皮筏,他此刻还沉浸在劫后余生之中,坐在其中一言不发。阿泠拿出腰间的水囊,狠狠灌了一口,冰冷的水刺激着胃肠,她忍不住拧了一下眉宇。

水囊没在河水里,咕噜咕噜冒出几个泡泡。

阿泠才想起裴贺,关心问道:“大人可要喝水。”

裴贺摇了摇头,看着姑娘鼓起了脸还在水中洗荡着水囊,他稍稍低下下巴,生硬地扭转了话题:“你本名叫什么?”

他只知道她叫阿泠,不知晓是哪个字,也不知晓她的本家姓氏,说不定还能帮她找到从前的家人。

阿泠愣了一下,出声:“虞泠。驺虞的虞,请问游子吟,泠泠一何悲的泠。”她用手指沾了水,在羊皮筏上描了一下。

裴贺惊诧原她是会写汉文的,心中更是疑虑虞泠的来历。

“你是晟朝人氏?家在何方?家里可还有亲人?”

阿泠知晓他总是要问这些的,于是道:“刺史大人何故总是执著我的来历,云州堪舆图奉上,也带您离开了这虎狼之窝,还要心存疑虑,难不成......”

裴贺打断她:“我没有什么想要窥探的意思,只是你应当明白,做官做到这份儿上,不可能全然相信一个人。恩情自当别论。”

他从怀中掏出那羊皮卷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继续道:“你不是南国人氏,那你手上为何会有云州堪舆图?”

“还是你在骗我,这份云州堪舆图根本就是假的!”

羊皮筏子在波涛上晃了一下,筏身沾染上些许浪花翻涌起的白沫。阿泠也不反驳,只轻笑:“都到这时了,刺史还要问这些问题?难不成刺史大人您亲眼见过云州堪舆图?”

裴贺愣了一下,他自然没见过云州堪舆图。

阿泠补充道:“那您凭什么说我给您的云州堪舆图是假的?既然您觉得是假的,不若就丢入冰河中顺流而下吧。”

“牙尖嘴利。”裴贺冷下面色,低声道。

不对,他忽然想起什么,便道:“虞姓是南国国姓,难道你是南国皇室宗族?可是早在三年前南国覆灭之时,虞氏尽数剿灭,即便有残存的女子也被俘至朔北......”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有的也不过是孤魂野鬼。”阿泠道。她的笑容清淡微涩,让人想起来早春的杏花,方才历过酷寒,始放新苞。

“我与大人指尖不是恩情而是交易,就像现在我们在同一支舟上。我只告诉大人,我却为南国人氏,而云州堪舆图是从旧朝的公主身上所得,至少在我这里,它便是真的。”

裴贺躲开她清凌凌的目光,转向奔腾不息的冰河。波澜像根根愁绪顿起的皱纹,他的脸倒映其上,扭曲模糊,没有情绪。

-

等他再睁开眼,已经是碧星闪烁之夜。许是水声潺潺,他竟然模模糊糊睡着了。

阿泠手里正折了一支芦苇,上面的毛簌簌落下。见裴贺睁开了眼睛,她颇有些惊喜:“大人的觉真好!”

裴贺有些尴尬,双手撑着要起身是才意识到自己的腿还伤着,只是现在不怎么痛了。这个小姑娘,有几分本事。

他的目光落在阴翳之间的水草丛,开口问道:“现在到什么地方了?”

“快离开朔北境内了。”阿泠叹道,“我一直堤防着,害怕有人追过来,还好......”

“刺史大人,您的腿好些了吗?”她关切道。

裴贺摇头:“已经没什么事了。”

阿泠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伤到了小腿骨头。大人是晟朝肱股之臣,您的骨头自然不能出事。”

“我没事,只是一些小伤而已。”裴贺摆摆手。“再说我并非是什么大官,你不要将我奉得太高。”

阿泠垂眸,一点一点弯起唇角,那笑颇有深意,“大人身为凉州刺史,只身前来朔北,总不是只为了买马吧?”

裴贺蹙眉,他总觉得这话仿佛听过。

“我可没有要窥探大人的意思,”阿泠笑笑,将食指方在唇边,嘘了一下,“只是好奇,我听闻近年来朔北缕缕触犯边界,在凉州制造了不少麻烦。自从南国覆灭,晟朝便如唇亡齿寒,隐隐有动荡不安之感。”

看到裴贺逐渐沉郁的脸色,阿泠道:“我不过是胡说,刺史大人不悦了就将我丢到湖中溺死好了!”

裴贺缓缓松开如墨染的眉宇,眸中情绪波浪般荡开。的确,他前往朔北并不仅仅是为了绢马交易一事,更多的是打探。

阿泠兀自划着竹桨,从前十几年的岁月她离不开那巍巍宫墙,而后三年她又逃不出小小的马场,总归,以后大好河山,任凭自己去看了。她不屈服于命运,不折断于劫难,有一双逐渐丰盈的羽翼藏在瘦弱的脊背,助她高飞。

临近河畔时,一抹烟花绽放于穹顶,灿然的火星四散,明光映在眸中,好像在替谁流泪。

他们将羊皮筏藏了起来,几日的颠沛流离他们终于到了关卡处。关卡处的人识得裴贺,见他一副狼狈之相很是惊讶,忙放他们通过,又寻了郎中来。

郎中看过裴贺的伤腿,感叹道:“幸亏处理及时,不然的话恐怕要留下旧伤。”他重新上药包扎一番,又给了方子交代了换药才离开。

阿泠抬了抬眉梢:“怎样刺史大人?不必说谢。”她坐在床边,两条腿闲不下来地摇晃着。

裴贺又问:“你给我的云州堪舆图当真是真的?”

阿泠回道:“自然是,不然大人您找一副真的?”

闻言裴贺低下头,从床榻边取出纸笔,沾了墨就要落字:“既然是真的,本官便书信回京,秉明一番。”他顿了一下,提醒道:“你可想好了,这封信寄出去,若图是假的,你可就犯了欺君之罪,按律当斩。”

阿泠面色不变,只道:“大人只管写吧,我竟然拿此物交易,便是交付了我的一切。”

裴贺盯着她清凌凌的眸子,忽有一种被全身看透的感觉。墨笔扫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狐尾似的墨痕。

“大人!大人!”

门被人用力的推开,一个身影闯进来猛地跪至脚下。

裴贺吓了一跳,晃过神来才意识到是自己身边的书童闻笛,他满面焦急,正单膝跪地叩首。

“闻笛?”他道。

闻笛道:“大人多日没有音信,我焦急得不行,几番打听,近日才听闻您从朔北回来,还受了伤。”

他愣了一下,看见裴贺正虚虚倚靠着凭几,似乎是受了腿伤。

裴贺注意到他的目光,连摆手道:“我没事,只是小伤而已。”

闻笛道:“大人您带的那些人呢?他们怎的没有护好您?”

闻言裴贺敛眉,自己一至朔北随身的人与自己分开,那么多日也没有再见过,只怕可汗忧心碍事早就除去了。他的手搭上凭几,放下笔道:“他们许是凶多吉少。”

“闻笛,你备下银子送往那几人家中,也算尽我一分心意。”

闻笛明白了他话中之意,不由得低下了眉眼。

“这朔北本就是虎狼之窝,此行大人折损了身边人还受了伤,几近回不来故土。小的着实,着实是——”

“也不算全无收获。”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

闻笛闻声回头,才发现这屋中还有第三人。约莫十八年华的少女坐在垫着绣花垫的凳子上,身着白纱衣,梳着漠北发髻。弯弯细细的柳叶眉,杏眼含水,睁如满月,笑如钩弦。

他愣了一下,方才开口问询:“这位是......”心里却打起了鼓,裴贺此次入朔北,回来竟然带了个姑娘,不会是......

裴贺咳了一下,解释道:“这是虞娘子,正是她救了我。”

闻笛反应过来道:“原来是恩人,只是娘子你长得不太像朔北人,眉眼倒有些像——”

“我的确不是朔北人,我是南国人,三年前颠沛流离才到了朔北,不然也不会有这个荣幸能救下刺史大人。”阿泠笑道,目光轻轻落在裴贺身上。

裴贺偏开目光道:“你来的正好,我正要书信一封回京,要快马加鞭。”

闻笛见他还受伤在床,便劝道:“大人还受着伤,不如让我代笔。”

“不必,只是腿受伤了,手又没事。”裴贺低垂下眉眼,执笔开始书写。

“哦对了,曹长史去了哪里?我有事相告。”裴贺忽然开口。

闻笛道:“曹大人似是去了凉州境内的一县城去,那县城感染了瘟疫,闹得沸沸扬扬。说朔北与晟朝开战在即,瘟疫就是蛮人带来的。此刻整个凉州城都在囤积大米,对上供应不短,对下却不足,造成不少百姓饿死。”

“荒唐!”裴贺蹙眉,“如今盛世,竟然还有百姓饿死的状况。”

“闻笛,”他放下笔,正色道,“你带人去查查,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是谁散布的谣言。”

等闻笛领命离开,阿泠才慢悠悠站起身,日光从窗棂间投进来,在衣袂上映出花般的亮格。衣摆随身动,蝴蝶慢慢绽放翅膀。

“传播战事谣言,凉州众人屯米,从中牟利者谓谁?”

裴贺抬首对上她颇有深意的目光,瞳孔琥珀般澄澈,瞳仁又是核桃一般的颜色。不悲不喜,不是猜测也不是引导,好像随口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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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亭记雪
连载中真真来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