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正午,西城闹剧早抛在脑袋后面,风一样消散了。
花绮罗慢慢地往东城走,身旁人也不急,随着他有一步没一步地在大街上踱。
片刻,花绮罗才想起来早晨,又是勒颈,又是做戏,全是些力气活。肚里空空,分明是还没用膳。偏过脸看了眼宗怀真,这人生得太高,只能望见太阳底下明朗的下颌线,刀削斧就似的。
宗隐感受到旁边传来探究的目光,也看了回去。
“咳咳,怀真兄,用过饭没?”
“未曾。”
“好!今日多谢怀真兄相助,且随我来。”
花绮罗豪气干云就要去喝酒,下一秒从头摸到脚,分钱没有,如此凄惨,都拜老爹所赐。
哀叹一声,心眼子转了几个转,当即有了主意。
“怀真兄,骗完这最后一单,我就要去青龙山修仙了。你也真是有幸,能够看到花小爷最后一次出手,江湖拐艺绝笔之作。”
“……”
凤皇镇东城坐落着方圆百里最大的一座酒楼,名叫醉仙居,是东城湛家的产业。
湛家本是修仙世家仪征湛氏的旁支,可惜旁到不能再旁,几代过去,一个有灵根的也没了。分了些田地产业,干脆在凤皇镇做起了地头蛇。
湛家如今的家主,叫作湛明楼的,从前在青龙山书院读书修道时,便力压一众世家子弟,位列第二,仅在臭名昭著奈何实在天才的花衔飞之下。十年前,青兰圣会再次榜居第二,自然,折桂的又是花大王。那些年,因为有花大王这一不世出的危险因素,第二也当第一看了,湛家一时在修真界声名大起。
湛明楼继任家主多年,忙着处理事务,访城镇,查民情,真可谓难得的好家主,其温和宽厚,饶是在平民凡间也多有声誉。
这几日的巡访,正好轮到了凤皇镇。可惜凤皇镇连小门派乃至散修也无,湛家上面来的人,应当还是湛伯秀家做东,下榻在醉仙居,只是不知道具体哪天才到。
这边不知道,那边也不知道,正好便利了花绮罗这个拐仙。
果不其然,花绮罗拉着宗隐,隔了老远便看见醉仙居装潢一新,陈年老匾上围了一圈红锦。
花绮罗撇撇嘴,真是……又丑又显眼啊。
醉仙居挂出了十米长的大幅,上书“凤皇山湛氏员外人等迎接湛仙师巡访”。
花绮罗见了这字,把身子一缩,撤回几步,脑子登时便有了主意。他说“走!”人就被宗怀真携着飞到了十米开外,腰间佩剑风声作响。
二人进了家镖局,一气儿挑了二十个大汉。
不要丑的,不要壮的,不要太瘦的,也不要络腮胡的,总之要俊些。又租了辆马车,叫仆役收拾干净,白的青的丝纱都往顶上挂,四周堆了满当当的梅兰竹菊君子物。
最后贴上一个响当当的“湛”字。
镖局老板是个独眼,目瞪口呆地看着花绮罗安排,不一会儿木石铁块都变作金玉暖香。
镖行问起去做什么,只道吃饭抬轿充场面。
问起主顾姓名,却是湛公子。
问起地方,说去醉仙居。
众人只想着是湛家小公子又得罪了西城的花公子,花家那边是个奢华漂亮爱场面的,湛小公子也被带坏了,要拿这个打擂台。想到湛家家大业大,之后再支个条子去拿钱,不用打杀就能拿一笔。
一时间人人高兴,各个欢喜,换上干净袍子,朝醉仙居浩浩荡荡开去了。
醉仙居老板正抱着帐簿打量,听闻小二急匆匆跑进来,正要扔书大骂,忽然听说上面仙家到了,一面冷汗涔涔,一面纳闷着应当还有两日才是。心下转了转,又到仙家御剑飞雷,自然不能按常人的脚程算。立马弓腰滚到门外候着。
镖局大汉倒是很知趣,一人左边鼓风,一人右侧撒花。
风一吹,帘儿悠然荡起,露出两个端坐身影,一暖一冷,一花一剑,四下又看呆了。
醉仙居老板本来三分狐疑,看到二人风度,加上宗隐腰间又佩一把霜剑,不似凡物。两膝一软就要跪倒。
真跪倒了。如此招摇阵仗张扬出场,唬得四下倒地一片,大喊道
“恭迎家主!仙家爷爷!”
花绮罗心下狂笑,面上也挂出招牌笑容,显然是早已习惯成为人群焦点,宇宙中心。
宗隐没料到如此,眼下见了,终于知道这少年打什么主意,眉角一抽,忽而低头笑了笑,又敛了神色。
花绮罗听得耳边轻笑,又想起那把正儿八经的仙家剑,心里生出恶趣味。
“湛家主亲自下访凤皇镇,今日初到,未及告知湛府老爷,特此先来下榻。”
“是?”
“废话,瞎了你的狗眼?自然是里面这位!”
“哦哦哦,小的愚钝。”
宗隐“……”
绮罗“家主,请——”
店家牵引,花鸢在前,护着宗隐在后,门生一片,看上去倒真有几分仙家气势。
一楼未及清场,顾客满座,中间一个说书的唾沫横飞,拍板惊响,店家使个眼色,小二会意,就要驱散。
花绮罗抬手挡了。
“湛家主向来仁厚,与民同乐,今日不告而至,也不怪尔等,只需先备个雅间稍作休憩,速速。”
“哪里哪里,是是”
外窗是一片湖光山景,景致绝好。
花鸢坐在软座里,早已没了坐像,倚在一旁,左手捏杯热茶,右手就要动筷。宗隐仍然君子端方,剑放在一旁,白袍垂落。
真是仙姿非凡啊,花鸢暗道。
内窗一开,说书人抑扬顿挫的腔调传进来,讲的一出正是坊间盛传不衰的《花大王秘闻》,署名金石散人的底本:
“这花大王,本是永安城下一个弃儿,生得是青面獠牙,猛鬼夜叉。上天垂怜,叫他得了观音夫人青眼,取名择字,花鸢花衔飞。从七到一十九岁,正是在公冶家长成,与如今的脩家主、小裴公子,亲如兄弟。”
“亲如兄弟,能纵剑杀了瑛琭夫人?”
莫急莫急,这是后来的事。且说这个花鸢,青龙山书院残杀同门,青龙山圣会一剑成名。那剑何名?说出来举世震惊,正是五十年前被镇沧海的绝尘。
得了邪剑,又使邪术。
血杀、追魂、遣将、招阴四大咒凶名在外,都是些霸道咒术,悖逆天道,此处按下不表。
又有几种,诸位看官恐怕不知。花大王报复异己,手段何其狠毒:
锁喉镇舌咒、蒙肝冲肺咒、穿肠刮肚咒、抽筋拔脉咒、驼背弯腰咒……
桩桩件件,都是些大王道无上邪法。
试想,修正道的讲个君子德行,花大王当年才力虽在榜首,德行榜上,却占末尾。
命贱性恶,富贵难担,一走歧路便收不住脚了。
可怜公冶世家,十二年养患自伤;青龙山燕宗主,竟然未识狼子。到头来,灵钧殿之围,一个折了小姐,一个没了夫人,脩家主负伤,公冶氏没落,圣宫取而代之,已经堪堪到四大仙门门槛了。
“宗峰主呢?飞白峰掌战事,竟收不得这孽龙么?”
“看官,这却是另一桩故事了,得加钱。
不过老朽只提一句,宗大人刑法堂堂,追杀了许多年,人死了七年,还在查呐。
天钧君子剑,宗峰主乃名门之子,自然光风霁月;虽则都是前后两届青兰圣会榜首,天下至才,但那花大王根子里却是个坏的——
二人对上,正是君子对恶徒,草上之风必偃的道理。”
“哀哉哀哉!可见世上的人儿,命里该有几分就是几分,万事莫强求。譬如这花鸢,天命救他出泥潭,奈何命数卑贱心性太差,正可谓是小人难——”
花绮罗已经换了个方向,斜倚在竹窗边,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老头演绎《花大王秘闻》。
忽然,那老头噤了声。底下人闹哄哄乱作一团,钻到桌椅底下,四下响起喊叫声,都高声道是花大王显灵。
民间早有谣传,演绎花大王故事有几率被噤声,最早是在安西,后来显灵迹象遍布天下,一众邪修就这样追着显圣处跑,到处供祠,燃火烧烛的。
残魂脚程倒是不错,花绮罗心想。
“莫听”。
花绮罗狡黠地垂眼,坏心一起,捏着瓷杯转了转腕,问道:
“怀真兄也是修仙的,却怎么看花大王?”
“很好。”
“很好?哪里好?”
“哪里都好。”
“嘿,你这人……莫不是个修大王道的铁信徒……”花绮罗摇摇头,也不再问,只看着底下大堂乱作一团,心里估摸着何时跑路。
说到,那金石散人也是个妙人。
十几年里,不懈潜入各大门派世家,只为了获取一手花边新闻。
除了公冶脩治家太严,修篁剑太不近人情,搞得金石散人从庄园狗洞也无法混入以外。
其余三家青龙山、安定圣宫、宁都檀氏,再加上湛家这种二流家门,秘闻录都给结撰成了书,广为流传。其中,流布最广最受欢迎经年不衰的,一部《花大王秘闻》、一部《宋江南逸事》,前者传奇,后者风雅。
灵迹一过,拜大王的人渐渐消歇下去,老头收起今日打赏准备出门。
被花绮罗扔在堂间用膳的二十位“门生”忽而纷纷起身,原是外面又有一队家丁打来了。花绮罗条件反射,一听见有人打来,就觉得是仇家上门,当时就要跑。
爹说,“当贼星,要藏拙如木,也得迅疾如风”,正是逃跑的至高法则。
果然,老板接应了“仙家”,立刻叫人送口信给湛府,要那边快快准备起来。
湛府一听,也傻了眼。
无他,湛家上面昨日才飞羽传书过来,路上遇到点小邪祟耽搁时间,最早五日后才能到。小仆从又一讲长相身姿,湛府便知道又是遭骗了,一府的老古板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欺瞒。立时率众速速打了过来,要的就是一个“生擒”。
“怀真,跑!”
话音未落,衣金着锦的身影已经从窗户窜了出去,鱼儿似的。
临走前,从耳侧发辫末端撸下一颗紫水晶珠,滚圆的,射入宗隐怀中。
宗隐伸手接住,看着蹲在竹窗边上的人,绮罗回头一笑,说:
“天下仅此一粒,聊表谢意,告辞!”
“还有,你,不许再跟来了!”
消失无踪。
店老板上来的时候,不见一人,桌上有银一锭,余酒尚温。
花绮罗一气跑到东城边上,有座城隍小庙,半路还顺手捞了坛梅子酒。好不快意。
他与这里的庙祝熟识,不是别的,只因为他经常在这里分赃。时间一久,城隍小庙半点香火没有,案桌帷幔却新得发亮,前段日子庙祝还给城隍爷塑像镀了个金。
他可谓此处城隍爷的衣服父母,花绮罗想着,半点不觉得在倒反天罡。
只是今天,他唤了快十声,老庙祝佝偻身影却没出现。
想是老头出门上集,天色暗下来,也即将要回来了。于是借着傍晚昏光,把怀里兜给老头的几个小酥饼扔在案桌上,就箕踞而坐,抱着坛子猛灌起来。
咕嘟……花绮罗竖起耳朵,吞酒入腹,怎么却有异响?
他一转身:
“——”
“呔!小爷收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