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温南荇(上)

从南翔门出兴庆府,过静州、西平府,沿着灵州川一路往东南,穿过山岳绵亘河流错综的横山,再沿着白马川顺势而下就进入大宋环州境内。

清平关作为宋、夏两国交通驿路城寨,地处马岭水河谷,依白马川而建,北靠横山,西北接灵州,东北循归德川河谷可至盐州之境,三面控蕃戎,依山据险,尽皆戈壁,以山川险阻,风俗劲勇名闻遐迩。

这天,瑞日烘云,和风解冻,正是祭春牛,贴宜春帖,互送五辛盘的立春。整个清平关内春幡雪柳,锣鼓喧天,小春牛花装栏坐,街市人头攒动,喧闹异常。但相隔十几里的关外,黄土夯筑的堡寨栅垒多已平毁,地表遍布砾石和黄沙,不见花枝彩剪,青山绿草,更无人兽踪迹,入目尽皆黄、灰、黑、褐几色,残垣废苑,空山寥寥,一副苍茫空寂,缥缈无依的荒凉枯败景象。

若不是灰黄的古道上那一辆缓慢前行的马车,还真以为跌进幽冥忘川,黄泉混沌之地了。

马车简朴,未见任何装饰。两侧开有棂格窗,前挂垂帘,车厢似经过改装,较一般马车更显宽敞高大。驭位坐着一青年,长袍皮袄,乌皮暖靴,眼如点漆,模样极好。

正是花错。

相较半月前清河坊的冷硬漠然,如今在这没有生迹,不见人烟,天地都似死去一般的荒野戈壁,不知因了何人何事,他眉眼舒展,煞气散尽,脸上笑容竟有不输清风皓月的暖懒明亮,百般相宜。

整个人温顺许多,连说出的话,都带了轻暖调笑:“这么说,得宝儿你是觉得那姓李的较姓段的好出许多了?”

“阿兄!你怎么也不正经起来了。”车厢里传来少女的声音,带点娇俏微嗔,“我只是觉得若单论武功,李若书的飞鸿剑,虽不比段枕眠的千毒玉手厉害。可那李若书性格佻脱,诡计多端。若下次再交手,恐怕比那段枕眠更难对付。哪里就变成姓李的比姓段的好出许多了!”

花错脸上笑意更浓,“哈哈哈……我是看上次我和那姓段的过招时,那李若书一双贼眼全数落在了堂屋中,怕他见了你对你起了什么歪心思。”

“即是他对我起了歪心思,怎么你反而调笑起我来了呢。”

“这不是为兄怕你瞧着那姓李的模样俊俏,风流潇洒……”花错斟了斟字眼,似没想出什么更好的说辞,只得直言不讳道:“看上他了!”

“阿兄!”马车垂帘被“呼啦”一声掀开,丢出一物件来。

车厢内,花佳人靠着棂格窗拥衾而坐,一身淡粉衣襟,风裘雪帽,玉净花明的小脸上黛眉微蹙,美目盈嗔,嘴巴浅浅噘着,充盈一种生气和活泼,相比在兴庆府,更显娇俏堪怜。

花错歪一歪脖子,头也不回反手接了凌空砸来的东西,细看下,却是一新鲜雪梨,当下露齿一笑,拿衣襟擦了擦,边吃边嘟囔着:“爹临终的时候,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子代父责给你找个如意郎君,成就一段美好姻缘的。我看那眠花宫二人,一个心狠手辣,一个阴险贼滑,都非良配,若真敢对你起什么歪心思,我手上这杆龙吟枪,定饶不了他们。”

花佳人看着他无比认真的模样,只觉哭不得,笑不得,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道:“阿兄,你不要觉得那些男子见了我,就要动什么歪心思一样。我……我毕竟是个双腿残废之人。”

花错自小疼惜这个妹妹,最听不得她说自己半分不是,当下探了半个身子进来,伸出右手食指点了点少女微翘的鼻尖,略带不满地道:“北漠有佳人,容华若桃李!以后,可不许那样说自己啦。更何况,这一趟江南之行,或者能医好你双腿旧伤呢。”

花佳人嘴角微挑,面露狡黠之色:“那你倒是说说,我们此去江南,你到底有何打算?”

花错含笑道:“当务之急,自然是先去小重山找莫老头。”

“小重山?”花佳人目光闪动,惊讶道,“可是那号称当世华佗的小重山**岐叟莫老头?”

“正是。”

花佳人眨了眨眼,兴致勃勃道:“我听说那莫老头模样古怪,性情更是怪异之极。传言他有三不医,一是容貌丑陋粗鄙者不医;二是多口多话多问的不医;三是自己看不顺眼的也不医。”

花错奇道:“三不医?这到未曾听人说起过,却是为何?”

“他说相由心生,容貌丑陋者必定心术不正,此类人若是医了,他们作的恶都要逆报在施救人身上,因此不可医治。多口多话多问的,此类人对他的医术不信任,问东问西,医了是折损自己,因此不肯医治。至于看不顺眼不喜欢的,那自然是不会医治的。”

花错失笑道:“这老头,倒也有趣得很。”

“只是那莫老头如此古怪,我怕他……”

“不会的。当年莫老头因故得罪了当朝权贵,逃亡漠北,是爹出手救了他一命。他离去时曾说花家若有所求,此生必当倾力相助。可惜后来爹两次带你上小重山,却都阴差阳错错过了。”花错轻轻叹息一声,接着道,“一直到爹过世,都没机会再遇到那云游四海,居无定所的当世华佗……不过,好在这次机缘巧合,偶尔听左使提起,逍遥岛自在盟颜家和莫老头居然是姻亲关系,正好五月颜家公子将大婚,我想……”花错沉吟片刻,轻声道,“或许这次,能碰上也说不定。”

“所以就因了这说不定,你都不和我商量商量就辞官南下?”花佳人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而后叹了口气,苦笑道,“阿兄,我也懂医术,我的双腿情况我自己最了解,哪怕有万分之一机会我也不会放弃,可是这几年,你可曾还见过我给自己行针施药?”

花错撇了撇嘴,神情略带了点不甘,闷着声音道:“你虽然久折臂而成医,可终归卢医尚不自医。更何况,江湖传言,那莫老头医术冠绝天下,能起死人而肉白骨。当年爹也曾说过,当今天下,若真有人能医好你的旧伤,那一定就是他了。”

“……”花佳人听着他不知是执拗还是独断还是情深的话语,陡然又生出了那种一遇到这个话题就有的无所适从又无法辩驳的感觉,嘴巴张了张,沉默了半响方道,“阿兄,你今年二十有二,该成亲了。”

“十数年江湖生涯,你带着我从钱塘到横山,从汴水到瀚海,一路颠沛流离,风霜满途……”花佳人微垂着头,盯住自己残疾的双腿继续道,“可该死的,已经死了。我知阿兄其实最是心软良善,心软到每次看到受伤的或者被遗弃的猫儿狗儿鸟儿,明知会挨骂也要带回家里。宁愿自己饿肚子,也会偷偷把粮食分给路旁的乞儿。一位老太太送你喝过一碗水,你知道她受了不公奔波几百里也要替她讨回公道。”

“你其实最厌恶打打杀杀了,不是吗?”

“阿兄,你该成亲了。”

花错不知话题为何会转到这,但他也不多作言语,只顺从地道:“好啊,到时候给你找个温文柔静的嫂子,可以陪你种花,还能和你一起布置闺房。”

“我未来的嫂子必定是个清丽英朗的人间绝色,精通音律书画,诗词歌赋。会做好吃的油密蒸饼,重阳糕,冰雪荔枝膏。她的眼睛肯定很漂亮,汪汪如一湖春水,笑起来,便如春水漾起桃花……”

“……你这是嫌弃阿兄啊!”花错有点啼笑皆非,又忍不住笑问道,“怎么,阿兄的冰雪荔枝膏做的不好吃吗?”

“才不是!……”

花佳人往窗边挪了挪,撩起棂格窗上的垂帘,天地暮色浓,荒野人迹灭,这阅尽千帆般浩渺又苍凉的景色,使得她原本还激荡的情绪忽然便平定了下来,又泛起一阵恍惚。她幽幽地唤了一声:“阿兄……”

神色带了点愧疚又有点难过,让人很心疼。

“怎么了?是不是累了?”花错听她说着说着,忽然沉默了,扭了头关切问道,“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用了。”花佳人无声地叹了口气,为了转换心情,她看广漠的戈壁一无声息,看山头的云霞和行云下的山峦都色彩浓重,显得天地较平时更显沉寂,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寂。半响,她皱起眉,自言自语般道:“好像要变天了,我们快点走吧,要不然今天赶不上进关了……”正说着话,发现花错突然停了马车,正侧耳倾听着什么,便疑道,“怎么了?”

“有声音。”花错利落一个翻身从驭位上跳了下来,转到马车后面搬过来一把藤椅,而后轻手轻脚抱起花佳人放在上面,还不忘在她腿上盖上一条绫丝锦被,并柔声道,“去看看。”

声音来自几十丈开外,花错背着藤椅顺着古道的一条岔路奔过去,爬过一个小坡,能清楚看到偌大的一片乱石堆中,两个黑巾覆面的江湖人士,一个用朴刀,一个用双钩,正围着一个使剑的独臂青年穷追猛打。相隔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背了把大刀的男人,中等身形,灰衣短打,一样黑巾覆面,看不清容貌。他脚边还躺着一人,一身血污,一动不动,似已死去多时。

花错半隐在一块凸起的大石后面,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了那独臂青年身上。

他三十岁上下,脸色灰白,唇色发黑,满脸胡渣,缺了胳膊的左边衣袖胡乱扎在腰带中,身上大小伤口不下十余处,形容十分困窘而狼狈。可仔细瞧去,他眉飞鼻挺,眼如寒星,神情中自带一股凌云傲气,往常不是个意态轩昂,服锦袍,鞭骏马的公子王孙,也该是个丰神俊朗,笑傲江湖的青年才俊。

只可惜那么仪表出众的人物,如今在这荒山野地,伤痕累累,以命相搏,全身上下散发出的气息,有点哀伤,有点孤独,都出于绝望,隐隐透出十分的恐惧。

因为绝望,所以出招更是狠戾而不留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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