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的灵州天气多变,前几日尚还阴雨绵绵,今日却天气极好,适合踏青。
白鹿寺中死了人的消息在灵州城内传开,原本冷清的寺庙竟彻底绝了香客,隐隐有颓废之势。
这是谢汐楼被软禁的第三天。
前日一翻讨价还价,成松将他们的活动范围从屋外扩展到门外檐廊下的那一小块地方,谢汐楼很是满足,好歹能走出房间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有时碰上住在回字形院落另一侧的步思文和穆元,几人还能提高声音隔着银杏树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
晌午太阳毒辣,谢汐楼躲在屋里,敞开窗户,时不时眺望一眼山间美景。前几日借来的佛经翻了个囫囵,日子重归刚被关起来时的模样,无聊到飞进一只小虫子都能和它聊上半晌。
她躺在床上,盯着房顶的天窗,神思回到前几日的案发现场。
前天她就发现房顶有隐秘天窗的事,趁着寺中僧人送饭送菜,拉着问了几句,才知道这竟算是白鹿寺的特色。
寺中僧人喜欢在日月光辉中参禅悟道,却不能时时呆在院子里,便想出在屋顶开天窗的主意。
僧人们的住处屋顶大多有天窗,只能从内侧打开。供香客们住的院落中,只有四间有天窗,谢汐楼的住处和死者的住处正是其中的两间,剩余的暂时没住人,是空置状态。
仵作对尸体的检查已经有了结果,谢汐楼拿不到具体的结论,只听说单从脖颈处的泪痕判断,死者上吊前是活着的,生前未服毒,体表没有打斗痕迹,就像是自杀一样……除死者站在桌子上依旧无法触及绳索高度这一点,让整个案件陷入了僵局。
谢汐楼记得,悬挂死者的绳索正巧挂在天窗的两侧,若是天窗能从外打开,凶手会不会是用绳索套住死者脖颈,直接将其拉到半空吊死呢?
她不得其所,只能任由思绪四处冲撞,说不定能有新的思路。
木门响起敲击声,谢汐楼利落翻身下床,开门后看到了成松笑盈盈的脸。
“听说谢公子想见我?”成松止住谢汐楼行礼的动作,“今日未着官服,便当是寻常朋友见面。”
谢汐楼不同他客气,侧身让开门口供他进屋:“但今日找大人,偏巧是为了公事。”
“可是想知道案件情况?”
谢汐楼愣住:“可以告诉我?”
她是前几日凶案的涉案人员,虽有好奇,但并不觉得成松会将案件情况告知于她。她原本只是想问有关于赵宝月失踪的情况,毕竟赵员外的悬赏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成松坐到桌边,目光扫过桌上的佛经,笑道:“原本不可以,但现如今案件陷入僵局,多一个人帮忙说不定能尽早破案。更何况,我早听说过谢兄的名号。前几日查了下,才知道你就是谢神探。若你能出出手,想必死者很快就能沉冤昭雪。”
“县令大人倒是爽快,但您似乎忘了面前坐着的可能是杀人凶手,并且这凶手还被囚禁了三天。”
“谢公子早就猜到被软禁在此处的原委,不然昨日也不会让人带话,请求解除对面两位公子的软禁。”
谢汐楼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那位’为何看我不顺眼,但也只有他能让您如此。既然步思文和穆元是受我牵连,不如就将他们二人放了吧。”
成松打量谢汐楼,感叹道:“公子豁达,但这事怕是不可行。”
“为何?”
成松指着谢汐楼屋顶的天窗:“想必公子已经发现了这天窗。悬挂死者贾氏的绳子,便是系于这天窗两侧的机关上。仵作验尸发现,死者是清醒时被悬挂,想要制服一个清醒壮实的成年男子,凭谢公子,怕是不可行。”
“大人是怀疑步思文和穆元?”
“是。案发那夜,有僧人曾见到过穆元外出,恰好是在寺门关闭后。穆公子虽是文弱书生,但身强力壮,并非完全不可能。何况他与步思文同进同出关系密切,极有可能一同犯案。”
谢汐楼拧着眉头,一度怀疑成松得了失心疯,语气中满是不赞同:“死者昨日才到院中,步思文和穆元同我一样,和死者都是第一次见。他们无冤无仇,为何要费尽心思杀这么一个人?更何况,据草民所知,步思文和穆元的房间内中并无天窗,他们如何知晓借用天窗杀人?”
成松被如此直白反驳质问,也不生气,耐心解释:“死者贾氏,是距离灵州城三百里外青城人,乃城中大户嫡子。穆元也是青城人,父母是青城农户,有一弟弟小他十岁,名曰穆旦。几年前父母因病过世,弟弟不知所踪,家中田产被贾氏占为己有。穆元曾状告贾家,奈何青城县令是贾家女婿,此事不仅不了了之,穆元还被打了十大板。也是那之后,穆元离开青城,一心念书,怕也存了入仕报仇的念头。”
谢汐楼没想到穆元和贾氏有这样的渊源。
回忆那日的场景,傍晚在院中争执时,穆元站在步思文身后一直没说话,那时她的注意力并不在他的身上,如今细细想来,他似乎一直盯着贾氏,目光算不得友善。次日发现尸体时,他的状态也很奇怪,有惊讶,有恐惧,他似乎知道些什么。
难道贾氏的死真和穆元有关?
成松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说:“贾氏在青城可以算是一手遮了半边天,欺压良民,做了不少恶事。只可惜贾家不仅有青州县令作保,还与华京周家沾亲带故。唉,也不知有多少人如同穆公子一般,被逼无奈远走他乡。”
成松的感慨不似作伪,谢汐楼沉默片刻,还是有太多不解:“可就算如此,也不能说明穆元就是此案的凶手。”
“确实没有关键证据,但他是这白鹿寺中唯一有杀人动机的人。按照往常官府办案的流程,此刻他应该被关押在大牢中。将他留在院中看守,已是法外开恩。”
谢汐楼不想无辜之人被牵连:“可否让草民和穆元兄聊几句?”
成松刚准备开口,被谢汐楼抢着补了一句:“放心,草民绝对不会说与此案无关的事,只是想问问他案发那夜,他为何要外出,是否曾看到过可疑的人。”
“如此,本官会尽快安排。”
成松动作很快,下午便安排了谢汐楼和穆元见面。只是为确保二人交谈时不说什么不该说的,他将会面地点安排在二楼檐廊下,另安排官府衙役一左一右站在三步外看守。
谢汐楼出门时,阳光侵袭了半边檐廊,她没带帷帽,小心翼翼靠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向前方走去。
穆元已经到了约定的位置,正凭栏发呆,听到声音后转过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往日隔着银杏树看不真切,今日面对面相看,才发觉穆元瘦了不少,眼下乌青明显,唇色发白,眉头紧锁。他看到谢汐楼走进,抿着嘴唇,说出口的第一句话竟是:“抱歉。”
谢汐楼眨眨眼睛,明白他误会了几人软禁的原由。她不否认,顺着他的思路询问:“穆兄,那人可真是你杀的?”
谢汐楼原以为他会立刻纠正这说辞,没成想他竟然犹豫着,没有回答。
谢汐楼想了片刻,换了个问题:“案发那晚,你为何出门?”
对于穆元来说,这个问题似乎简单得多:“那日我睡不着,想着出来走走,并没什么特殊目的。我从房间里开,在院中绕了几圈,又去了前殿一趟,许是这个时候被人撞到了。”
“那这一路上,你可曾看到了什么?”
穆元垂下眼睛,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挣扎。正当谢汐楼准备再换一个问题时,他突然回答了她先前的疑问。
他望着近在咫尺,仿佛伸出手便能摸到叶片的银杏树,声音似梦似幻:“ 那人是我杀的,和他人无关。”他的眼神沉寂,仿佛在一瞬间死去,“我是杀人凶手,劳烦将我带回复命吧。”
左右两侧看守的衙役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们被派来监听这二人的对话,原是想确保二人只聊和案件相关的事,却没想到等来了凶手的自首。
其中一人上前一步,正要将穆元控制住时,被谢汐楼格开了动作。她盯着穆元,语速飞快,抢在官府动手前质问道:“你说你杀了人,那人是怎么死的?”
“吊死的。”
“绳子绑于何处?”
“……房梁上。”
谢汐楼冷笑一声,松开了阻拦衙役的手:“那日案发现场,你和步思文只远远瞧了尸体一眼,连案发现场都没敢靠得太近,怎么可能知道绳子悬于何处。刚刚我问你那晚看到了什么,你没有回答,却在承认自己是凶手时,补了一句和他人无关……我并问你是否与他人有关,你这回答倒是更像不打自招。”她退后两步,微微仰起下巴,抱着手臂,“说吧,那晚你看到了谁?或者说——”她挑了下眉,唇角笑意不达眼底,“你在包庇谁、为谁顶罪?”
穆元紧紧攥着一旁的栏杆,存在多年的木头像是要被他徒手捏碎。他不自觉吞咽,努力稳住心神:“谢兄想多了。我只是来白鹿寺借住,与他人并不熟识。就算是步兄,也只是投缘的朋友罢了,不足够让我为他顶罪。”
谢汐楼还想说什么,却被穆元阻止。他的眼神极为真诚,隐隐有水光浮现:“谢兄,我知你的好意,但血债血偿,我犯下的错误,必须由我来承担。你不用担心,用不了多久,你和步兄便能重获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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